20、
  其实那个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就像所有青春的故事,一如既往地语焉不详。他没问我为什么哭,只是送我到租房楼下,其间还讲了好几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气氛虽然没有很融洽,但总算不那么僵。我也不再哭,只是眼泪干在脸上,好似一张紧绷的薄膜。
  “听我妹说,你很讨厌我。”他突然说。
  “军训的时候你怎么说我的,你不记得了?”我呛他道。
  “不是我起的头——”他要辩解,看我满脸写着没耐心,就泄气了。
  “无所谓,我要回去了。”我抬脚就往楼道走,半晌才扔下一句谢谢,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我推开门,发现哥哥已经在家,不声不响地坐在阳台边缘,手里拎着酒瓶。鬼还能喝酒,好神奇。
  风吹起他柔软的黑发,它们如海藻般漂浮。他说给我表演个魔术,一仰脖就喝光手里的酒。它们缓缓流进他半透明的身体,变成一条钻石般的河流。他轻轻跳起浮在了半空中。酒精汇成的河在他胸膛中闪烁着,把人间所有的色彩都折射进我的眼里。
  我把这当做和解的讯号,然而他问我:“那个男生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于是我知道他看到了一切。原谅我吧,当时我撒了个谎。我太幼稚了,认为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我想要哥哥,但他一直把我推开。我想让他亲口承认他非我不可,我们非彼此不可。我们会像普通的亲兄妹一样,一起吃饭睡觉,一起看漫画和电影,直到我们可以迈出最后一步,直到我终于变成大人。到那个时候,他再也不能否认我与他共度一生的决心。
  可他无所谓地笑起来:“寒寒,这是最好不过的事。看来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嗯,他叫秦帆。”我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故意要将他一军。
  “你知道做鬼最好的一点是什么吗?”他站立在我面前,“鬼总是隐形的,所以我能看到人们那些当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勾当。阿谀奉承、虚以委蛇……我看得太多了。我不放心你跟那样的人交往。”
  “所以呢?”我问。
  “我会观察他一段时间,直到我可以放下心来。”
  “你不能那样!他应该有他的隐私,他没做错任何事情。”这话不假,但说出来那刻,我就知道完了。
  他果然曲解我的意思,声色暗哑:“……你就那么喜欢他吗,妹妹?”
  我沉默着,隐隐期待他能像那天一样动怒。然而他离开了。我盯着脚下,水泥地上的光斑点点,好似一张以黑夜为底,织上树叶花纹的巨大地毯。他从这地毯上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水过无痕,这就是他,以及我跟他的关系。我要向谁证明这无望的爱?
  21、
  那时候我还在画画,攒了点钱买数位板,也在学校里上半吊子的培训班。艺术生要到高三才出去集训,除此之外,就是自己在兴趣班里画。我注册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微博帐号,将自己画的哥哥尽数上传。起初那个帐号寂寂无闻,我画得也并不算好。但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个粉丝较多的画手朋友转发,然后慢慢地,我的帐号粉丝数也多了起来。我谎称哥哥是我的原创角色,将他的生辰日、爱好、口头禅等一一随画发布,喜欢他的人越来越多。
  但我跟哥哥赌气。我打定主意,要向他隐瞒我做的这一切,除非他先让步。否则他就一辈子都别想看到那些画。现在想来,动不动就把“一辈子”跟“永远”挂在嘴边,也是少年人的特权吧。谁能想到日后的泥沙俱下呢。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条破千转发的微博。那张画是关于那个夜晚的,就是我跟哥哥争吵的那个夜晚。我将他的魔术原封不动地画了出来,而画里的女孩——也就是我自己,正伸手去触碰他的胸膛,试图感受那颗钻石一样璀璨的心脏。
  收到一些评论,惊讶于我的想象力。但我多想告诉她们,这就是真实存在的记忆,我的记忆。那时我不知道从哪儿看来某个说法,说是如果人们真的相信一件虚构事物的存在,众多的“相信”迭加在一起,就会使那件事物真的出现。
  我对此深信不疑,因此那时的每一笔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画下。我希望我的虚构迟早一天能够摧毁这所谓现实。
  后来我也真的做到了,只不过那已经与我的本意相差甚远。
  22、
  高一上学期期末考后,大家在教室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女生们聚在一起,拿出私藏已久的手机,看小说或刷微博。
  我突然听到女生A对B小声说:“你有没有关注xx?”
  她念出的正是我的微博id。我仿佛从头到脚被泼一盆冰水,不得动弹。她们接着讨论哥哥,仿佛她们真的认识他似的。B说哥哥不是她的款,A说,人家的设定有女朋友吧?B说,那好像是他的妹妹,不能够吧,而且那个角色阴森森的,应该没人会喜欢吧。
  她们争论起哥哥的眼型到底是丹凤眼还是桃花眼。没能争出个结论,她们要拉外人来评判,小鸦刚好路过。
  “你看看这个眼型,像我这个还是她手机上那个?”女生A逮着小鸦问。一旁的女生B把自己的手机也递过去,屏幕亮着,百度搜了一大堆眼型。
  我僵硬地盯着她们。小鸦好像感应到我的视线一般,竟然朝我看过来。她的目光停滞一刻。女生A跟B察觉到这诡异的沉默,也看向我的方向。
  “看到没!就是小寒那种啊!”女生A率先开口,“小寒,你是什么眼型?”
  我舔了舔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完全没能发出声音。她们再接着说话,我压根没能听进去,只记得小鸦替我解围,而她们窃窃笑着,又说起别的什么。我感到尾椎骨有蚂蚁在爬,在蚕食我。小鸦拉我出去透气,我才意识到自己过呼吸了,脸涨得通红,像要爆炸的气球。
  她给我拍背,又给我递水喝。好死不死,秦帆正巧路过。两人一合计,要把我送回租房。我没想起哥哥会给我做饭那一茬。推开门时,两菜一汤在桌上冒热气。
  经历过那天的争吵后,我们居然开始刻意扮演一对好兄妹。周末他陪我去菜市场,拿爸妈给我的生活费买来一周的备菜。彼时他会站在我旁边指点,要买什么菜,要怎么讲价。到后来菜市场的老板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个很会讲价的小姑娘,虽然还穿着一中校服,实际上老成得不行。
  很多年后我回过神来,会不会那个时候他是故意把这些教给我的呢?与商贩打交道的技能、做饭的技能、品尝美味的技能。他无比希望我与这世间产生深刻的联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那样。而吃上美味的饭菜是第一步。只有美食才能抚慰极端疲惫的灵魂。
  我率先两步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地朝厨房喊了一句“阿姨”。
  见四处无人应声,小鸦有点儿犹疑:“你家还请了做饭阿姨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每周就来一两天,我爸妈说我太瘦了,要改善一下伙食。你们吃了再走吧。”全靠之前与爸妈打游击战的功劳,我说谎不眨眼。我去厨房又端来两个碗。本来只打算拿一副碗筷的,因为桌上已经有两幅碗筷。但哥哥趁我踮脚拿碗时,从背后虚搂住我,蹭着我的耳边说:“田螺姑娘也要吃饭的呀,寒寒。”
  净使坏,搞得他们俩又担心起我的身体状况。
  我回到桌边时,秦帆很夸张地哇啊了一声:“你发烧了?脸又红起来了!”
  我从勺子上瞥了一眼自己,脸红得很夸张:“……没事,吃完我就去休息。”
  哥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空着手看我们吃饭。他本意是想看戏来着,毕竟我第一次把朋友带回家。秦帆与小鸦跟我坐在桌边。气氛甚是诡异,他们都不动筷,仿佛饭里有毒。
  “吃呀。”我给小鸦的碗里夹菜,而她面色凝重。
  我觉得奇怪,追问怎么了。她与秦帆对视片刻,视死如归,终于把饭送进嘴里。然而她的表情渐渐松弛。
  “能吃!好吃!”她口齿含糊地撺掇秦帆。秦帆也豁出去了,甩开双手,立即吃得两眼发光。这是除我以外,第一次有人吃到哥哥做的饭菜。换言之,除我以外,第一次有人间接感受到他的存在。我替他感到无比开心。
  阳光洒在客厅,仿佛永恒在此定格。他渐渐不笑了,转身过去,只把鬼魂的孤寂留给我看。
  饭后我送走他们,终于可以放心跟哥哥讲话。厨房的水流声潺潺,他埋头洗着碗筷,我则费劲地清理灶台上的污垢。
  “以后也可以常常邀请他们过来,”他忽然说,“只要你开心的话。”
  “只要你开心的话。”我将话原封不动地送回给他。
  “那个男生就是秦帆吧?”他冷不丁地问,“人还不错。”
  我感觉血液凝结,为什么他非要提到这个?
  “你可以跟他在一起。”他继续说。
  我把抹布狠狠扔进水槽,一瞬间水溅四方,甚至溅到我的脸上。我用力擦掉水痕,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是在哭。但他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仿佛那堆碗可以洗上一百年。
  我强撑着,口是心非道:“我跟谁在一起都不需要你的批准吧,哥哥。”
  他把碗筷规规整整地堆起来。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终于做完手头的事情,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淡如烟尘的笑:“也是,我们寒寒长大了。看来那个夏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