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的阳光下,竹林内一阵清幽。湘夫人屏退左右的人,引三人落座。
陆行渊观察云棠的神色,见她有所怜惜,趁机道:“娘,我想照顾他,我们带他回家吧。”
少年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他为他怒而挥剑,字字句句为他辩驳。
云棠看出儿子心中的不舍,道:“这里是他的家,你应该问他愿不愿意跟你走。”
陆行渊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也不能忽略当事人的感受。而且湘夫人说这孩子不亲人,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云棠的话提醒了陆行渊,谢陵于他,是梦中千百次的回眸,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而他于谢陵,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他们甚至没有问过彼此的姓名,他的保护,他的强势落在谢陵的眼里会是什么样?
谢陵会害怕他,拒绝他吗?
陆行渊猜不出来,他看着乖乖坐在自己身边,消瘦也不掩五官清丽明媚的孩子。这张脸他见过,他甚至能描绘出他以后的样子,但这张脸上的神情,看他的眼神都是陌生的。
他此刻会想些什么?
陆行渊打心底想带他离开,循循善诱道:“我们魔族可好了,没有高高的围墙,也没有繁琐的规矩,开门就是青山绿水,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月亮,还可以和爹娘一起去云游四海,看山川五岳,人生百态。”
陆行渊认真地注视着谢陵:“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也没关系,走出这里,天大地大,哪儿你都可以去,外面的花花世界总有一样能入你眼。”
魔族是自由的,奔放的,他们从来不会被束缚。陆行渊描述的生活是谢陵没有见过的,他听着听着,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离开这里,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无声无息死在这冰冷的宫墙里,像娘亲一样,埋入枯枝败叶之下。
如果真的能够离开,他想追逐风,追逐星月,追逐……身边的这个人。
谢陵死寂的心砰地一下,剧烈的跳动,迎着陆行渊带笑的眉眼,重重地点头:“我愿意。”
陆行渊如释重负,骄傲地看向云棠:“娘,他愿意,我们可以带他回家。”
云棠点头。
湘夫人看着丝毫没觉得不妥的母子二人,沉默片刻还是选择打破他们的美好想象。
“你们是不是忘了,他可是谢道义的儿子。”
“那又如何?”云棠不解地歪头,谢道义有那么多儿子,又不是每一个都顾得上。
陆行渊却明白了湘夫人的意思,面露忧色。
湘夫人知道云棠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解释道:“他若真的只是一个宫人,谢道义断然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可他是皇子。他代表的是谢道义的颜面,就算不受宠,平白无故地让魔族带走,你让外人怎么想?”
谢道义不在乎儿子,但他在乎面子,陆家和谢家非亲非故,突然送个儿子出去,外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谢道义有把柄落在魔族手上,以皇子为质子。
陆行渊握着谢陵的手紧了紧,他没有反驳湘夫人,反而忧心忡忡道:“可今天这事我闹的太大了,他已经丢了面子。他不敢对我和娘怎么样,但肯定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那两个皇子都有背景,只有谢……小石榴没有。”
陆行渊不知谢陵的名字,言语微顿,想到了湘夫人叫的小名。
他越说越觉得可能性很大,甚至开始自责:“我不该冲动,逞一时之快,让你们更难做。”
陆行渊说着,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已是愁容满面。
湘夫人见他神情真切,不似虚伪作假,心里有片隐藏的柔软之地忽然被触动。曾几何时,她也有这样的一腔赤诚。
她看着陆行渊,微微倾身道:“你放心,有我在,小石榴不会有事。”
陆行渊低头:“可你会为难。”
湘夫人怔愣片刻,低声喃语:“为难……”
她已经很久没听见这个词了,一开始是跟着她来的宫人说着不想她为难,不给她惹事,忍气吞声,再然后是她不想谢道义为难,把他的虚情假意当做情深意切,最后便是习惯了,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扪心自问,这些为难是真的为难吗?还是她底线的步步退让?她早就对谢道义失望透顶,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承认了,就是输了。
真正让她为难的是她的骄傲。
那些跟着她的人也就罢了,现在连个孩子都这样说,湘夫人觉得讽刺。
谢道义是皇朝的王,不是她的王,她有什么可为难的?
“如果你真的能带小石榴走,你能保证一辈子待他如初吗?”湘夫人认真地问陆行渊。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陆行渊,她对这个孩子毫无了解。但她知道云棠知道陆晚夜,他们两个人教出来的孩子,再差也抵过谢道义那一群儿子。
而且最主要的谢陵不排斥陆行渊,他很少这般主动地靠近一个人,就算当谢萱的小尾巴,也是因为谢萱为他打过架,揍的那些兄弟嗷嗷叫。
他不可能一辈子当谢萱的小尾巴,他得有个出路,湘夫人想不到比陆行渊更好的选择。
但有些话得先问个明白,起码要让陆行渊明白,他今日带走谢陵不是一时的新鲜,而是要对他的将来负责。
陆行渊正襟危坐,郑重道:“我可以。”
梦里荒唐的一生里,复杂的感情太多,有些自然而然地淡去,而有些遇见那个意外相遇的人后一发不可收拾。
陆行渊明白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他从来不是会拿这种事当儿戏的人。
湘夫人很满意陆行渊的回答,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她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视线越过这重重宫墙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
这天地本就不该在方寸之间,辽远广阔才是自由。
“你想带他离开,我可以帮你。”湘夫人道。
陆行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情,他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
湘夫人见他发愁,道:“你放心,谢道义不敢拿我怎么样。我既然决定了要办这件事,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湘夫人泰然自若,坚定的语气里还有几分威胁之意。
陆行渊有些诧异,想到谢道义刚才也没有反驳湘夫人,不禁有些好奇。对于谢道义而言,湘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许是看出陆行渊的疑惑,湘夫人并没有藏着掖着:“在这宫里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很多,她们或许是为了权,或许是为了利,总的来说是要有利可图,所以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得罪谢道义,可我不一样。”
湘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自嘲道:“我纯粹是眼瞎,看上谢道义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我不为权不为利,今儿我不开心了,就谁也别想开心。”
皇城的囚笼是湘夫人自己走进来的,从少女怀春到看透人心,她经历了太多的沧桑。
谢道义也知道有愧于她,待她和别人有几分不同。但他的那点愧疚有什么用?除了虚伪可笑。
以前湘夫人还有所坚持,现在她完全想明白了。她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谢道义。该是她的谢道义得给,不是她的谢道义也得给。
湘夫人看开后,连自己犯傻的岁月都能平静地说出来。可她平静了,陆行渊的内心却掀起了波澜。他想到自己的梦,想到梦里云棠嫁给谢道义之前,谢道义遣走了所有人。
湘夫人和云棠是故交,她那个时候对谢道义是否还有感情?谢道义把这个消息带给她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他不曾在梦里见过她,是不是有这些原因在里面?
陆行渊一时思绪万千,浑噩之下不由地想:幸好是梦,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湘夫人看上去严肃,却是个爽快人。她既然开口说要帮陆行渊,那就会马上落实这件事。
不过很快她就被云棠拦住,云棠不赞成湘夫人出面。她了解湘夫人,也知道湘夫人已有去意。她若离开,必定是带着谢萱一起走。
如果今日她插手这件事,很有可能让谢道义如鲠在喉,之后她想带走谢萱就不是易事。
“不用那么麻烦,我让晚夜和他谈。”云棠安抚住湘夫人,轻声道:“你还有小萱。”
谢道义毕竟是仙皇,他也要面子。陆行渊想带走谢陵,最好的谈判人是和谢道义同等身份地位的陆晚夜。
而且云棠相信以陆晚夜的能力,一定能让谢道义心服口服,不会横加阻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衍宗,陆晚夜心满意足地结束和圣人的论道,在山间哼着小曲,兴冲冲地去找云棠和自己儿子。等到了海棠林一看,儿子不在,娘子也不在,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云棠留的口信。
口信言简意赅地留了皇城两个字,十分符合云棠的作风。
陆晚夜笑了笑,片刻未留,转身就去了皇城。
皇城是谢道义的地盘,于情于理陆晚夜都应该先和谢道义碰个面。他十分客气地送了拜贴,让谢道义挑不出毛病。
谢道义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就一阵眩晕,他没见,让人带了口信,让陆晚夜请便。
招呼打了,主人家表了态,陆晚夜轻车熟路地穿过青石铺成的宫道,朝着湘夫人的宫殿走去。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万丈,连带着白玉似的城墙都染上绯色,艳丽多姿。陆晚夜的脚步越发轻快,湘夫人身边的人认得他,没有阻拦,还给他指了路。
云棠他们在自在林,两个孩子有些困倦,但谁也没睡,强撑着等陆晚夜来。
当陆晚夜的声音出现在门边时,陆行渊精神一振,谢陵也揉着眼看过去。
陆晚夜身材高大,但并不会显得魁梧,而是匀称颀长,气宇轩昂。陆行渊和他很像,只是陆行渊的五官还没有长开,气质上带了点云棠的清冷。陆晚夜更张扬,有种充满侵略性的狂意。
因在人族,他隐藏了头上的魔角,即便如此,他往门口一站,也让人难以忽视。
谢陵心情激动,不禁在心里想到:“原来他就是陆晚夜。”
“柳师妹,别来无恙,我来叨扰你了。”陆晚夜面带笑意,话是说给湘夫人听,目光却在云棠身上。
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最好是来叨扰我,不是来找云棠,不然我就将你丢出去。”
“那行吧。”陆晚夜笑道:“你把我丢出去,我再进来便是。”
湘夫人哽住,谈话间陆晚夜已经到了几人跟前。因为都是熟识的关系,陆晚夜就省了那些虚礼,他来这里接云棠,顺道给湘夫人带了一卷炼器心得。
湘夫人原是剑修,但多年前遇见了一些事,她折了本命剑,转修炼器。陆晚夜身为大陆第一的炼器师,他的心得可以给湘夫人很大的帮助。
“这算不算给你夫人的手帕交带点见面礼,以做贿赂?”湘夫人收了礼,打趣道。
陆晚夜爽快道:“当然。”
云棠的故交不多,能让她想得起看望的也就湘夫人一个。陆晚夜爱屋及乌,对她在乎的同样在乎。
湘夫人忍不住笑了,既羡慕又欣慰。羡慕的是两个人的感情,欣慰的便是云棠这样的性格,有人愿意包容她。
陆晚夜在云棠身边落座,注意到陆行渊带着个小孩,小家伙看起来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陆晚夜知道湘夫人的脾气,她很少让人进她的自在林,脑子一热,道:“你还有个儿子?”
话音刚落,湘夫人就递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她和谢道义早就崩了,怎么可能再和他生儿育女?
“他不是我儿子,不过很快他就会变成你儿子。”
陆晚夜露出疑惑之色,不解地看着湘夫人。
湘夫人喝着茶,不慌不忙地把事情的原委道来。陆晚夜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皱眉,心想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总的来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你家小子准备带走谢道义的儿子,需要你出面交涉一下。”湘夫人说完,见陆晚夜的脸色不太好看,出于个人私心又补充了一句:“小石榴很乖的。”
陆晚夜看向陆行渊身边的小孩,他许是紧张,眼里流露出不安,抓着陆行渊的袖子,浑身紧绷。
陆行渊抬手安抚他,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