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花是旧社会的人, 当年嫁给温名生他爹做大老婆,名下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这里面,李春花生的有两女一儿,儿子是温名生,排行老大, 两个女儿一个嫁得很远,在南方,一个就嫁在迎春镇的八里乡,嫁在八里乡的就是温家小姑。
  隔壁三叔是小老婆生的, 小老婆生了一儿一女,还有个姑娘, 也嫁得远。
  在眼前的就老大温名生、三叔温名仁, 还有小姑温名花。
  小老婆死得早, 温名花家里也没公公婆婆, 养老和照顾李春花起居的事, 就由三叔温名仁和小女儿温名花平摊。
  李春花和陆英子不合, 不给温名生养, 只让他出钱出票子,住是不在这边住,就住在隔壁三叔家。
  不过虽然李春花和陆英子合不来, 对几个孙子孙女倒是隔代亲, 没因为和亲娘不合就殃及儿女。
  所以搞得老温家的孩子也不好办, 夹在中间难做人。
  眼下李春花刚从八里乡回来,这还是温明曦穿过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奶奶。
  刚回来就冒着火气杀过来,温明曦什么都没问,本着不煽风点火的原则,语气柔和地喊了声“奶奶”,还问她吃了没,要不要来这边吃。
  李春花年纪不小,但还算健硕,利落地梳着一头及耳短发,黑中有银,用两个黑色细铁发夹别在耳后。
  没有任何修饰,但人很精神。
  李春花站在门口,一只手半推着温明曦,一只手扒着门,伸直脖子朝屋里看,“你妈你爸呢?他们在哪里?”
  在灶房收拾东西的陆英子和温名生探出头来,知道李春花来了,赶紧堵住灶洞,擦了擦手往堂屋走。
  在西屋的温明娇和温明心也闻声过来,走到门口,温明娇灵光一闪,想着李春花最偏疼温明阳,便又跑去中屋找他来。
  一见陆英子和温名生进来,李春花就喷着火质问:“你们两公婆咋回事,是不是都当我这个老太婆死了?”
  陆英子面露无奈,“妈,你怎么这么说?”
  温名生也皱眉,“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巴不得你长命百岁,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想你?”
  李春花一脸不信地横眉冷目:“我看你们就是这么想,心里哪有我这个老太婆,这么多年,估计每天都嫌我活得太长了!不然怎么四妹要结婚,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我说!这难道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温明雪听得刺耳,忍不住插嘴道,“奶,你说什么呢!你去小姑家住了这么久,四妹的婚事又是这两天定下来的,我们这不是还没通知你吗,瞧你把话说的,多难听啊,一家人的。”
  李春花一听,炸了:“一家人?一家人!你们把我当一家人了吗?我去名花家住,你们就不能去告诉我啊,左右不过走多久?我看你们就是没这个心,你未来亲家公亲家母,知道你家还有我这个老太婆吗?人家要是知道了,不得赶紧来问候一下?”
  “你们今天不是吃饭去了,我这个当奶奶,倒是什么都没份!我这哪里是奶奶,这比外人还不如啊!”
  李春花越想越气,觉得这个儿子是白生了,这个儿媳妇,也是看她不顺眼,才会拦着儿子不跟她亲近。
  想她当年多不容易,在旧社会当大老婆,多苦的日子啊,家里那个又死得早,小老婆不干活,一家子人就她在拉扯。
  好在几个儿女都算争气,比不上多好的,但也不差。
  结果可好,娶妻不贤,生生把好日子折腾没了。
  四丫的未来婆家是那样的人家,她这个老的却连面都没能露,一想到这里,李春花就伤心啊,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他们当做透明了。
  陆英子摊手说:“妈,话不是这样说的,四妹这婚事来得突然,我们也没料到这么快就定了下来。亲家太忙了,也来不及去看你。现在是定下来了,等开春办婚礼,您不就都看见了吗?准女婿就住在农场,总也会来咱家,回头他见着您,还能不喊您一声奶奶?”
  李春花本就不待见陆英子,听了这话,只觉得她是轻飘飘的不当回事儿,更加气上心头,忍不住吼她道,“你说的简单,你的心跟我就不是一边的,能替我说话吗?这么多年,有听我的劝吗?有把我当妈吗?”
  温明娇和温明阳开门进来,温明阳走到李春花旁边虚扶着劝她,劝她平心静气别气到。
  温明娇眼神躲闪,低着脑袋站在温明曦和温明心身后,不太敢看李春花。
  但李春花眼神好,见到跟在长孙后进来的温明娇,这张脸太像另一个人,每回见到,李春花都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我的乖孙啊!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投到你妈的肚子里,多好的一个小人儿啊,小小年纪就那么聪明,那么听话,要不是摊上这么个妈,你现在能跟他们一样享福气,生生都被人折腾没了……”
  老温家所有人都低垂着脑袋,想起死去的五弟,倒是温明曦,看着气得七窍生烟的李春花,还有愧疚的温家人,显得十分淡定。
  大概是她到底是穿来的,只看重目前的“家人”吧,她冷静地看向李春花,刚刚理清了记忆中的李春花,知道她虽然看不惯陆英子,但待孙子孙女还算好,怎么会知道孙女要结婚,第一反应是生气呢。
  而且这次的婚事,她刚回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怎么会一下子就像烧开了水的铁壶一样直冒烟。
  思来想去,有必要泼一泼冷水,“都是一个妈生的,奶奶难道觉得我们也倒了八辈子霉才投到温家?”
  “既然奶奶觉得我们算有福气,奶奶也疼我们,为什么就抓着五弟的死念叨妈这么多年?”
  “都是当过妈的人,您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舐犊情深,妈待我们这么好,要是不好,我们几个哪会有今天?五弟的死,是他跟我们没缘分,是意外,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了,当妈的怎么会想自己的儿子死?”
  “您也生过不少孩子,也有长不大走了的。孩子没了,最痛苦的难道不是当妈的吗?这道理奶奶你肯定懂的!”
  温明曦说得温温和和,语气却坚定,逻辑清晰,把一屋子的人都带了进去。
  李春花脸色又青又白,“我的儿那是在旧社会没得选!没得吃没得穿,能活下来吗?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你妈明明有得选,我的乖孙本来可以健健康康长大的,要不是你妈撇下家不管,满脑子都是钱,浑身腌满铜臭味,又怎么会这样!”
  温明娇和同胞哥哥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大开荒,陆英子本就是穿过绿军装的,自然把革命和建设灌入了灵魂,一恢复就投入生产建设中,一刻不停歇。
  家里六个孩子,两个大的是自己拉扯大的,温明心和温明曦,跟着小姨陆梅子长大,温明娇和那短命哥哥,则是会走路会说话后就给三婶黄莲枝看顾。
  那时黄莲枝在村里的托儿所工作,想着也算是自己人,再加上那时李春花还年轻,这年头的孩子,哪个不是放养长大的?便放大脚步和温名生去搞建设。
  谁能料到五弟会就这么没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黄莲枝正巧下工,从供销社回来,听到温家的动静,立刻拐道进门来看热闹。
  温明曦扫了黄莲枝一眼,毫不退让:“就是新社会,咱们华国才号召解放妇女,要让妇女都参与劳动,参与建设。奶奶您是旧社会走过来的人,难道不知道女人关在后宅里,最后会是什么后果吗?不是死鱼眼珠子就是成了怨妇,没有几个好下场的。”
  上一世温明曦也是参与工作的人,虽说是社畜,但劳动带给人的满足感,别的东西很难比拟。那种自己可以自己做主,有底气不用看人脸色的自在,正是这个时代在倡导的妇女解放,殊途同归罢了……
  她上一世虽然是母胎单身狗,但看得多听得多,也知道一个职业妇女在家庭中有多难做。
  也看过不少昔日同学,在嫁错人后,那种深陷泥潭却没勇气抽身的心酸,真的会让人眼里没了光。
  每回同学聚会,都有人在感慨,自己人生的分界线,好像就是拍婚纱照的时候,那时候多美啊,眼里都是幸福,可结婚后,人生好像就成了抛物线,再也很难拍出那样的照片。
  所以无论如何,温明曦都是站在陆英子这边的,她深知她的不易。
  她站出来,当然也是为了做给自己这位迷糊三姐看,让她知道姑娘家不止一条路可以走。
  温明心没啥主见,三观都是别人塑造的,且以为过去的一切便是人生的所有,要想让她脱离泥潭,还需要剥茧抽丝……虽然要脱胎换骨很难,但她还年轻,温明曦不想看她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
  黄莲枝在旁边帮腔,“四丫这当了军官太太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连奶奶都敢教训了。”
  温明曦冷笑一声,当即就反驳,“我跟奶奶是在说道理,至于三婶,我倒是想问问你,奶奶刚从小姑家里回来,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我要结婚的事情?是谁上赶着替我报喜?不知道还以为是秋苗姐要嫁呢。”
  黄莲枝被说得面红耳赤,没想到这丫头嘴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利索了。
  温明曦不给她顶嘴的时间,又看向李春花,“奶奶你都听见了吧,是谁想挑拨离间,是谁见不得我好?我知道您对妈有意见,但也知道您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想见我不好。”
  李春花被说中了心事,多少有点愧疚,儿媳妇看了眼睛疼,但孙女嫁得好,她其实是为她高兴的。
  温明曦又说:“您难道想等过几天您孙女婿来了,看我们家这样?明着跟人说我们家里人不合?还是您想让人家烦了,再把婚退了?是想我嫁不出去吗?”
  温明曦看出李春花的内疚和动容,又添油加醋道:“妈如果不去上工,单靠在家里种菜养鸡,咱爸养咱这一大家子多大压力?再说了,咱爸可是半个残疾人,您忍心看他为了这个家,早早比您还先白头吗?”
  李春花再不疼谁,也不能不疼自己的儿子。
  “您在老姐妹中多有脸啊,您那些旧社会一起到现在的老姐妹,都是当过丫鬟挨过打的,哪个有您现在过得好?就那位阿荷婶,前头我看见她背着一筐土豆去赶集呢,大冬天的,一个老人家,这种苦,咱爸咱妈让您吃过吗?”
  见差不多了,温明曦又换了个嗔怪的语气:“还有啊,都是喊你奶奶,哪有您这样的,只想着五弟,我们难道不是您的孙子孙女,您整天这样听别人的话来闹。我们家难得有这样的姻缘,非要生生给破坏了吗?”
  这些话听得屋里的人脸上害臊,主要是这些年来,大家都心存愧疚,李春花时不时来闹几句,越老越像个老小孩,不讲理,谁也没想到可以这样跟李春花说话。
  李春花听得脸上悻悻,她当然不想破坏孙女的婚事,就是想着这么好的婚事怎么可以不带她,她在旧社会嫁人前当奴才,嫁人后过的日子也跟奴才差不离,哪能想到居然能攀上一个军官,还能当军官他奶奶,这就跟做梦一样。
  温明阳也很有耐心地劝她,李春花一时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跟孙子孙女说啥好。
  “奶奶吃饭了没,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温明曦给了李春花一个台阶下。
  李春花心里委屈,觉得都是因为陆英子,才让她这个好好的家变成这样,怎么可能愿意留下来吃饭,摸着胸口,语带不悦:“我回去吃,看着她,我吃不下,我心里想到我乖孙就闷得慌!”
  温明曦语气淡淡,看向黄莲枝,“那三婶快回去做饭吧,奶奶也饿了。”
  黄莲枝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拉着李春花回去了。
  人一走,大家都围过去安慰陆英子。
  陆英子叹了口气,眼圈泛红,摆摆手道,“吃饭吧,吃饭吧。”这心结,怕是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温明心和温明娇忙着去帮忙端饭菜,温明曦本想过去问问温明雪一些当年的事情,因着五弟的死一说就会触动陆英子和李春花的伤口,所以家里鲜少提及这个话题。
  温明雪那时已经是个小大人,多少知道些,但眼下家里人都在,想想还是算了,等以后有时间再问问吧。
  饭菜分成两份,一份端到东屋,一份端到中屋。
  温明阳进了屋,摆好碗筷,刚坐下来吃饭,张清霞就忍不住开口,“你四妹的嘴可真会说啊,当了军官太太,果然能耐了,所以我说,嫁个有能力的男人,多重要啊,说话都能大声点。”
  这话温明阳可不爱听,“四妹刚刚可不大声,人家只是订了婚,还没进门,没有人家韩家,她这话也会说,又不是刚学说话的。”
  张清霞想想温明曦以前的样子,可不太信,但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好奇地问,“你五弟是怎么回事儿?他走的时候,你也不小了,应该能记事了吧?”
  从嫁到这个家,还没听他提过他五弟,只知道这个五叔夭折了。
  温明阳皱着眉,“这些话出了这屋子,出去就别说了,都是家事,又是长辈的事,咱们小辈的,听了就听了,别乱嚼舌根。”
  张清霞讪讪,觑着丈夫的脸也知道这事可能不简单,“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听到了随口问一问,这不是怕回头不清楚,反而在他们面前乱说话坏事吗。”
  温明阳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别提这茬就没事儿,说了准没好事,嫌咱这家太安宁了不是?”
  温明阳只知道温明曦嫁得好,隔壁那个处处爱跟人比,心眼比针还小的三婶大概不会就此罢休,就怕温明曦的婚事受影响,但好在四妹也没有以前好欺负了,就凭今天这事儿,就办得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漂亮,倒是让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张清霞悻悻不说话,转而开始问今天中午去韩家吃饭的事情。
  *
  李春花这一闹,吃晚饭的时候,家里气氛明显闷了不少。
  除了温明曦。
  夜里睡得依旧香甜,没想到来这个世界后,上一世偶尔失眠,不过午夜睡不着的毛病倒是自愈了。
  第二天,温明曦依旧要上工,临近过年,最近下生产大队下得勤,但活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清闲的。
  办公大院的人下工越来越早,温明曦下午去镇上送生产资料,送完了也不用回农场,直接就可以回家。
  但她还是拐道去了趟镇机关办公所,但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招工启示。
  没办法,这年代都是包分配,工作难找,更别说这些有空余职位能贴出来招工的了。
  劳动市场的繁荣,得到改开后才有。
  但这样一来,想为三姐找份工作的路,就变得艰难了。
  总不能让她再熬个七八年吧,到时候魂都熬没了。
  而且温明曦也有私心,希望温明心挣脱开林保实时,没有他的孩子,这才能分得清清楚楚,从此没有半点干系。
  可惜这时候避孕套不普及,不然温明曦真想买一打回去给家里人挨个发。
  叹了口气,温明曦转道去供销社买了斤油炸花生米,一斤要九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