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有数秒的讶然。
  她与詹大爷,说不上陌生,但也算不得关系亲近。
  平日里,她见老人家孤苦伶仃,有时便会邀请他到外屋,与他们一家人一同吃饭。詹大爷倒是时常给瑶瑶带些新奇玩意儿,哄得小孩子满心欢喜。
  每每那时,程晚都能瞥见他浑浊的双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当时,程晚便想,他大概是透过眼前的小女孩,在思念远方未归的女儿。
  可大多时候,詹大爷只独自闷在主屋,一天到晚都毫无动静,如同死寂般沉默、荒芜。
  可他,为什么会给自己写信?
  且这封信,似乎......似乎在詹大爷去世前一日写下。
  意识到这一点,程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敢再耽搁,手腕翻转,将信打开。
  【程晚小姐:
  很抱歉,我实在找不到可以收此信的人,所以只能任由自己私心作祟,擅自将信写给你。
  但这封信,我猜永远都不会被发现。我将其藏在了床头柜的夹层,青青从前最爱往里面藏一些闪闪发亮的小首饰,也从不允许别人碰。那是个极其隐秘的暗格,我想程晚小姐很难发现。
  因此,这封信,就当是我这个愚昧之人,所留下的一些糊涂混账话罢了。】
  程晚看到此处,不免有些唏嘘。
  这个床头柜,当初被詹大爷扔了出来,是她在天井里看到的。詹大爷当时说,柜子坏了,不能再用了。
  可她见外层木质涂漆依旧鲜亮,不过是内里有些潮湿,被白蚁蛀蚀了一部分。这很好解决,不过三两下功夫,程晚便将其恢复一新。
  可詹大爷却不想再要回去了。
  程晚仍记得他当时的回答:“算了,柜子修好了,又有什么用呢。程晚小姐若喜欢,便拿去吧。”
  一声极轻的叹息,可詹大爷面上的苦涩,却令程晚莫名地心一揪。
  直到现在,程晚才明白他在那一刻的言下之意。
  ——柜子修好了,可他的女儿青青,却再也不会回来用它了。
  程晚略微失神。
  【这么多年来,我似乎从未对旁人提起过,我还有一个孩子,青青有一个哥哥。他在很多年前就失踪了,可我却从来没有去寻找过他,甚至在某些时刻,竟会觉得庆幸。
  至少,他消失了,我的女儿还能过正常的日子。
  不必再去泥足深陷于一段天地不容的感情当中。
  是的,他和青青,竟然有不伦关系。
  我无法再去形容,当我发现的那一刻,是何种心情。
  大概天崩地裂,都不足以描述我的崩溃。
  他是被我赶走的。我恨他,恨他入骨,可一个又一个巴掌打下去,我的心也痛得几乎碎掉。
  青青冲上来护住他的那一刻,双眼通红地瞪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要狠心将他们拆散。
  可我能怎么做呢?难道任由他们日后被天打雷劈么?
  我死后,又有什么脸面到黄泉下见我的妻子?
  他刚失踪的前几年,我仍是憋着一股怨气的,他留下的信,写得清清楚楚,他要到深圳去发展,不会再回来。】
  詹佑津先生留下的信?
  程晚蹙眉,指尖触到信纸下,有另一张不同材质的纸。抽出一看,那张透薄的纸,已有岁月泛黄的痕迹。
  【父亲、佑青:
  我深知自己的罪孽,且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对我们三人都是极大的痛苦与折磨。
  我要走了。现在正值改革开放新时代,我想到深圳去闯荡。
  佑青,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哥哥,忘了我们之间的事,你会有新的生活。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
  詹佑津   于1984年9月】
  程晚看着这简短的一封信,只觉胸口一阵窒闷。
  寥寥几句话,跨越四十年岁月,出现在她眼前,仍是如此冲击与沉痛。
  更何况当时的詹佑青女士。
  但此刻的她知道,这封信件多半是伪造的,且大概率是应隆的手笔。
  可应隆他们一伙人,又是如何得知詹佑津与詹佑青兄妹之间的事的?
  程晚有些疑惑,可仍定了定心神,继续往下看。
  【是的,当时的我,已被满腔的恨意蒙蔽了。我早就忘了,他也是我的孩子。我只将他当作一个玷污了我女儿的罪犯,甚至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扔了出去,还将青青关在家里,严加看管,不允许她出去找他。
  可几年过去,当看到青青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我的恨意也逐渐转变成了迷茫。
  那封信的内容,我从没有相信过。佑津一向是个有担当的人,怎么可能只留下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便一走了之。
  他对旁人都那样的善良与负责,我至今仍记得,就在他失踪前几日,他在云林山救回一个患心脏病的小孩,自己累得半死半活,也要把人一路背到卫生所去。
  这样一个对陌生人都不离不弃的孩子,怎么可能狠心扔下他的父亲,扔下他心爱的妹妹,四十年来,杳无音讯。
  他或许、不、是必定出了事。
  可我好自私。
  佑津失踪的第八年,青青竟带回一个年轻男孩。当时那个男孩才19岁,比青青小5年。
  听闻此事,我十分诧异,因我深知青青对佑津,仍是念念不忘。
  直到我看清那个男孩的脸,竟与佑津有八分相像,可气质却大相径庭。
  我心头大震,可很快这种震惊,便转变为绝望。
  原来青青的精神状态,已恍惚至如此地步。
  她将这个男孩,当成了佑津。
  那一刻,我一切的想法都变了。我不想去找佑津了,他若真的回来,青青永不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已丢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害了另一个。
  青青结婚了。她跟着梁高砚去了美国,终于可以开启新生活。
  我也得以卸下浑身重担。
  却不料,她在五年后,带着屿琛一同回来了。
  那时她的精神似乎好转一些,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另一个男人。可她内心对佑津的爱与牵挂,丝毫未减。
  她一次又一次地乘坐前往深圳的火车,可每一次,都注定是无功而返。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折磨中,青青日渐消瘦,形容枯槁。
  我实在心疼,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我编出了一个谎言。
  我告诉青青,佑津曾在两年前回来过,带着他的妻子与孩子。
  他在深圳事业很成功,准备带着家人移民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佑津提起,他当时与她的事,不过是年少无知的冲动与错误。既如今妹妹也结了婚,自然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就让他们之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永远埋葬在岁月之中。
  青青自然是不信的,失魂落魄地捏紧颈间的半块玉佩。
  再后来,她在家里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一件又一件东西被扔碎在天井里。
  屿琛躲在一旁看着,撕心裂肺地哭喊。
  青青也哭得痛不欲生。
  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痛到难以呼吸。
  可她不能再这样沉溺下去了,那些藕断丝连的,早就该斩断了。
  我痛骂她不知廉耻,不顾家庭和孩子,还要心心念念一个抛弃她的男人。那人夜深有温香软玉入怀,有孩子承欢膝下,日子和顺美满,对她完全没有一丝的挂念与留恋。
  可她呢,却活活像个疯子一样。
  是的,我把我的另一个孩子,也逼走了。
  在一个普通的午后,青青带着屿琛离开了,悄无声息。
  我一夜白头。】
  程晚此时,竟发觉眼里已蓄满了泪,捏着信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程晚小姐,若是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
  我时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回想过去的每一个瞬间。
  时至今日,我必须承认,我很后悔。
  青青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我却常偷偷跑到美国去看她。每回都是梁高砚接待我,他也是个可怜的,一颗心完全扑在青青身上,却从没有得到过回应。这么多年了,他与青青虽法律上不再是夫妻,却仍在背地里,给予她一切支持与爱护。
  他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跪倒在我脚边,四十多岁的人了,坐拥一方势力,平日里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那一刻却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他说,岳父,我每一天都很痛苦,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是和詹佑津长得很像么,为什么Jade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我愿意做替身的,我无比愿意,只要她还能再看我一眼。
  可是她却不要我了。
  岳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叹气。
  他没有做错什么,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承受痛苦。
  青青还是肉眼可见地愈渐消沉,尽管她生活过得平稳无波,儿子孝顺,身体无恙,亦无任何后顾之忧。
  可我能感受到她的灵魂,在一寸寸地凋零。
  程晚小姐,在写下这一句话之时,我的悔恨,已浓烈到令我的手不断颤抖。
  若时光倒转,我宁愿任由他们兄妹胡作非为。
  什么乱伦之恋、道德枷锁、天诛地灭,我呸。
  去他老天的,谁在乎。
  佑津和青青,本就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他们是同一根肠子出来的亲兄妹。
  可现在,却一个生死未卜,一个生不如死。
  我很后悔,每一秒,每一秒都在恨我自己。
  我常浑浑噩噩地想,自己怎么还不死。
  死了,就不必再日日悔恨交加,忍受煎熬。
  每日醒来,感觉到自己仍有呼吸,身体依旧硬朗,我只余失望。
  我只盼望死亡,能够早日降临,带给我解脱。
  直到那天,凤凰楼发生火灾,当我看到你将瑶瑶护在怀里,任由火星落在你自己裸露的手臂上,你痛得不停颤抖,面色惨白,却一动不动,死死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我大为震撼。
  对一个并非亲生的孩子,你尚且能如此英勇无畏,舍生为她。
  可我呢,我又为我的孩子们做过什么呢?
  我赶走了佑津,又与青青决裂。
  而这一切的悲剧,不过源于我的软弱,源于我的固执。
  然而,当我第一次鼓足勇气,直面佑津的失踪,可派出所却不受理了。
  我不怪他们,我没有证据,且他们当时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带有审视的意味。
  大概是在好奇,为什么一个父亲,在孩子失踪四十年后才来报案。
  他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是的,我不配为人父亲,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们。
  可我总感觉,当我连续两日到派出所去之后,似乎有人在偷偷跟踪我。
  我不知道那是何人,更不知其目的何在。
  我反正,早已失去了一切。
  程晚小姐,即便你不会看到这封信,我仍想祝福你,希望你日后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令自己后悔。
  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事束缚住,看清你真正想要的,然后拼尽全力地抓住它。
  不要像我一样。
  祝一切安好。
  詹甫源  2022年5月1日】
  程晚看完信件,一时只觉茫然若失,手脚冰凉,心里似乎空了一块。
  待她彻底回神,才从泪眼朦胧间,猛地看清“似乎有人在偷偷跟踪我”这几个字。
  她顿时血液翻涌,竟倏地想起詹大爷去世时的一个细节。
  那天,她去喊詹大爷过来吃晚饭,却发现他倒在浴室里。
  当时,他手指微曲,颤抖着指向一个地方。可她那时心急如焚,只匆忙地跑去拨打求救电话,并未留意。
  程晚往主屋方向冲去,她隐约记得,詹大爷指的那个方向,原先是放着一块屏风的。
  后来,清洁团队进来清扫,将它搬到了二楼仓库里。
  程晚冷汗直流,待她终于寻到那块落满灰尘的屏风。
  赫然发现,在其之上印刻着的,竟是一副乳燕归巢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