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明。
  这看起来,似乎是某种佛谒。
  梁屿琛凝眉细思,不由便想到,唐代六祖慧能所作的《菩提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崔志学究竟知道些什么,他所留下的玉佩与琉璃盏,又是否与詹佑津一事有关。
  菩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不料,崔芸在看清琉璃盏中的字后,脸色一变。
  梁屿琛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眼眸微动:“崔小姐,您是想到了什么?”
  崔芸满面惊讶,十分疑惑地呢喃出口:
  “菩明,就是我小孙子的名字啊。”
  忽然听见奶奶喊他,小孩子咧开一个笑,圆圆的眼透亮异常。
  “对啊,我的名字叫,崔菩明。”
  梁屿琛微怔。
  崔芸亦有些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菩明的名字,怎么,怎么会篆在我的玉佩里。”
  “菩明这个名字,是您父亲...”梁屿琛轻声问道。
  “确实是我父亲取的。”崔芸愣愣地点头,“但当时,我和菩明爸妈都没有详细问起这名字的来源,只想着寓意不错、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就由得老人家喜欢了。”
  “那请问崔小姐,是否知道,这枚玉佩和琉璃盏是崔老先生从何得来的?”梁屿琛凝神道。
  “我当时只有十二岁,父亲也从来没有同我说起过......”崔芸面露难色。
  “我知道啊。”一直蜷在崔芸怀里的崔菩明,此刻却忽然晃了晃脑袋,高举小手,声音响亮地说道。
  梁屿琛有些讶然,垂眸望向他。
  孩子的瞳仁干净透亮,清澈得如同一汪泉池,不受世俗的尘埃沾染。
  不过眨眼须臾间,竟似有慈悲而沉静的佛光流转,一瞬而逝。
  梁屿琛心一沉。
  崔芸无比讶然:“你知道什么?”
  “是太爷爷睡着之前的几天跟我说的。”崔菩明鼓了鼓脸颊,“他说,玉佩和琉璃灯是一位高僧给的,可以帮他了结心愿,洗净尘缘。”
  崔菩明口中的“睡着”,大概便是指“去世”。
  “我都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太爷爷一直重复,一直重复,听得我耳朵都痛了。”崔菩明嘟囔着。
  崔芸瞪圆了眼:“太爷爷还跟你说了别的吗。”
  “太爷爷还说了,”崔菩明转了转眼珠子,“菩萨。”
  “菩萨?”梁屿琛不自觉地低声重复。
  “嗯嗯,”崔菩明认真地点点头,“太爷爷最后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就又像平常那样,不理我了。”
  孩子依旧欢欣雀跃,自顾自又说起别的话题。
  只梁屿琛与崔芸皆陷入了沉默。
  “梁先生,您还记得我父亲临终前,说的遗言么。”她讷讷地喃道。
  “嗯,”梁屿琛声线低沉,“崔老先生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喊出那两个字。”
  “菩萨,菩萨!”崔芸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当时的两人,都以为,这是崔志学在最后的混沌中的胡言乱语罢,就如同“观音,挡煞”一般,不过是痴人呓语。
  “可是,”崔芸只觉后背一片冰冷,“菩萨,又代表着什么呢?我父亲,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梁屿琛顷刻变换神色,只道:“崔小姐不必费心,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想必崔老先生泉下有知,亦深感宽慰。”
  闻言,崔芸紧绷的面容便倏然释怀,叹气道:“您说得对,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也不必再拘于这些细节了。”
  “嗯。”梁屿琛微颔首。
  待崔芸与崔菩明离开,Liam走近,压低声音问道:“先生是怀疑崔芸?”
  梁屿琛僵直的脊背微崩塌,靠在床头萎顿开口:“不是。”
  “没有必要,”他望向窗外,“没有必要让崔芸和她的家人涉险。”
  “是,”Liam垂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先生,”Liam凛神道,“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梁屿琛顿了顿,许久,才缓缓开口。
  “整个潼宁,除了那处,还有哪里能有菩萨呢。”
  /
  云林山,景和庙。
  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一如既往的香火微薄。
  梁屿琛站定在庙宇中央,面前巨大的佛像巍峨矗立,慈眉善目地俯瞰着他。
  零星几个香客、信徒跪于前,皆念念有词,诉说着心中所愿,盼望着得佛普渡。
  Liam回来,轻声汇报:“这里只有一个守门的老大爷,不情不愿地翻了记事录,四十年前,确实有一云游高僧在此落脚。”
  “高僧名号应抚。”
  “想来便是当年赠予崔志学玉佩与琉璃盏之人。”
  梁屿琛淡淡地“嗯”了一声。
  片刻,他从正殿离开,走进空无一人、稍显破败的偏苑。
  梁屿琛凝望着此处供奉的地藏菩萨。
  “先生,您是有什么发现么?”
  地藏王菩萨,戴毗卢冠,身披袈裟,左手持锡杖,右手握宝珠。
  此刻,锡杖仿佛于半空中震荡,悠长不绝的鸣响,警醒尘沦的芸芸。
  摩尼宝珠光华万丈,照拂虚空法界,光摄一切众生离苦得乐。
  “没有,”梁屿琛恍惚地开口,“就跟随一回直觉,如何。”
  毕竟,他们能发现玉佩里的字,此刻能来到这处,更像是天机,无声无息地促使着一切发生。
  “嗯。”Liam应道。
  此处空无一人,倒方便Liam探查。
  不过片刻,Liam竟真的从地藏菩萨身下某个秘洞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Liam使力一捏,那灰败腐朽的锁扣,便化作齑粉。
  “先生,只有一封信。”Liam将那些薄如蝉翼的纸张递上。
  梁屿琛展开,映入眼帘的,便是地藏菩萨的大誓愿: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崔志学写得极用力,墨迹几乎渗透纸背。
  第一张纸,不过寥寥数字,余下一片空白。
  梁屿琛没有停顿,翻开第二页,仍是一目便可全览的几行。
  【芸儿被绑架了。
  可所有人都在告诉我,那两人不过是从隔壁省逃窜而来的亡命之徒。
  和那些人没有关系。
  我该相信吗。
  可即便无关,这或许,亦是上天对我的惩诫。
  我有罪孽,望佛慈悲,施舍我以宽恕。】
  梁屿琛皱了皱眉,看向下一张。
  【詹佑津向我求救那日,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处。
  明明从外地乘船归来,早就该离开港口码头,却莫名地感到困倦,竟在一隐蔽处的长椅上眯着了。
  更令人惊奇,是被追杀的詹佑津,竟会跑到这偏僻处,还恰好撞见我。
  是以,我总认为,这一切皆是因果,命数早已既定。
  他那时说的话,其实并不总能记得清晰,在脑海里时明时灭。
  可此刻提笔,竟字字句句都分明。
  我时常因此,困于噩梦之中,痛苦不堪。
  可应抚大师劝解,那日我所作之抉择,大概是因果的岔路,谁知旁人所劝的那一步,是否真的正确,而我此时的选择,又必定是谬误。
  应抚大师临走前,交由我一盏琉璃与一枚观音玉佩。
  玉佩中篆刻“菩明”二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道:此物与我有缘,可挡煞,可化劫。
  更道:数年之后,有两位贵人。一是我的血亲,二是故人之后。直至那刻,冤孽方可化解。
  若是从前,我必定半信半疑,可此刻的我,只愿全心全意地信奉。
  望佛宽厚,施舍庇佑。并非庇佑我,而是庇佑芸儿。
  我不足惜。】
  梁屿琛静默几秒,翻开最后一页。
  詹佑津,不知你此时,是生是死。
  算来算去,无论我如何逃避、躲闪,我总归,对不住你。
  你对我说,你被他们追捕,必定无法脱身,只能由我去报警。船舱里二十八个小童,都面临灭顶之灾,即将会惨遭杀害。
  你还对我说,不需担心你,你虽不知晓那主脑的身份,可你曾救过他的孩子,他暂且不会杀你。
  我曾一心执行的,我想要救那些无辜的孩子,更想救你。
  你是甫源的儿子,我见过你几次,又怎舍得狠心让你送死。
  我躲在暗处,看着你逐渐跑远,又见追捕你的人匆忙而过,领头那人眉心一颗黑痣,凶神恶煞,好生可怖。
  当时我虽胆怯,身体颤抖,但仍未退却。
  可待天渐明,周遭一切沉寂。我踉跄奔至警察局,正欲呼救,从门口进来的,一身整肃警服,神色刚正不阿,气质凛然之人,竟就是那领头之人。
  我望着他眉心一颗黑痣,几欲昏厥。
  身后小员警追问,崔先生,您说,我们听着呢。
  又见我目不转睛盯着那人,便悄声介绍道,那位是新上任的局长,手段和关系都厉害着呢,可以通天。
  他沉沉地望过来,开口的声音平稳、淡然。
  “这位同志,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我大惊失色,只转身,落荒而逃。
  我并不知晓,自己是否已经败露。
  但后来的我方才知悉,一切不过是我的心虚在作祟。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你与我曾有过危急关头的生死托付,更不知我受你所期,背负通风报信求救之责。
  可那时,于我而言,这便是一柄抵在脖颈之处的利刃,一把悬于头颅之上的冷剑。
  若我胆敢说错一个字,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詹佑津,是我对不住你。
  我与芸儿,孤儿寡父,又如何斗得过,能通天之人。
  我的命尚且轻贱,可芸儿如珠如宝,是我的命根子。
  可我永远铭记,痛不欲生。在我身上,背负二十八名无辜小童性命。
  或许,还有你的命。
  你最后所回答的那一问题,像是蛰伏在我体内的毒虫。
  我时常午夜梦回,被刺痛扎穿,骤然惊醒。
  我问:“他们捉了那些孩子,到底准备做什么。”
  那一刻,你面容沉重,神色哀痛。
  所吐出口二字,极轻极微,却如惊雷,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