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斯廷重伤昏迷之际,听到从项圈内部传来的轻微响动。
  他知道那是指令者已死,最终指令被启动的声音。
  他的意识坠向地面。
  随着一声脆响,耳畔的全息面具也被摔得粉碎。
  ——就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突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叶斯廷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下来。
  他了解埃利诺的性格,除去与他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埃利诺向来不吝于以最残暴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替身一事是绝对机密,就算换作是叶斯廷本人,他也会选择在自己被杀死后,用最终指令抹杀佩戴有项圈的替身。
  ……但他至今没能理解埃利诺最后的悲悯。
  他醒来时,并非躺在城堡外的尸堆里。一个又聋又哑、同样戴着阿西莫夫项圈的老妪,把他带上了自己的逃难船,然后朝帝国境外全速逃亡。
  平民避难船没有皇室规格的治疗舱,他只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任由老妪将他当做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在船上拖来放去。
  他期间无数次试图辨认这个老妪的身份。
  但这人不光聋哑,而且智力显然也有问题。
  但是最终,叶斯廷还是依靠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方的面部轮廓找到答案。
  这是当年皇后殿下的女官,埃利诺的阶下囚之一。
  这名又聋又哑的女囚犯,在把叶斯廷送上停泊在秘密港口的一艘探索舰后,她就被自己的项圈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叶斯廷抚上自己后颈的芯片。
  他从自己的项圈里,获得了想要知道的答案之一。
  【使这名无罪之人,成为探索舰的舰长,到宇宙的未勘察区域自由旅行。】
  这就是埃利诺临终前,对项圈下达的最终指令。
  【他将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在无人知晓的繁荣之地,他将开始自己的新生。】
  叶斯廷躺在空无一人的探索舰甲板上,望着光幕中飞速流过的星河。
  探索舰是根据无人科考舰的制式设计的,在无数忙忙碌碌的机器人工作中,舰艇平稳地向战火外的帝国宙域飞速行进。
  叶斯廷躺着躺着,莫名感到一股荒诞的痒意涌上心头。
  开始还只是嗤嗤的闷声,随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连唇角都咳出了血沫。
  随舰机器人检测到他的异状,纷纷举着医疗箱过来检查,被他用力挥到一边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那艘探索舰上回忆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包括思考自己对埃利诺究竟有多少仇恨。
  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是厌弃埃利诺和那座太阳宫的,没有人不会憎恨被强加命运的感觉。
  但他早期的命运太像残破的浮萍,这让他连仇恨都显得飘摇模糊。
  甚至当他躺在这里回忆前半生时,他连埃利诺是否是能够承载具体仇恨的对象,都无法确定。
  如果从未被迫成为埃利诺的替身,从未靠近过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家族,他与母亲的命运轨迹又会如何?
  他还会在那样一个午后,遇到影响他一生的牵绊吗?
  群星从探索舰的舱窗呼啸而过。
  宇宙也不知道答案。
  ……已经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叶斯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与卡厄西斯皇室的渊源到此为止,与血腥的王权更迭更无关系。
  从此,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舰长,在群星的包围下了却余生。
  ……叶斯廷发誓,他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远离帝国、孤独终老的完全准备。
  他甚至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用来迎接他理想中的新生。
  他叫自己叶斯廷。
  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与无名舰长有关的童话故事。
  曾经有个孩子说,他想要带上家里的小动物,跟无名舰长一起旅行。其中就包括一只叫叶斯廷的小狗。
  当时叶斯廷觉得这只小狗很幸运,它是被选中的,是被青睐的,堂堂正正地跟在对方身边,从来不用像他一样,担心偷窃者的身份被识破。
  于是出于私心,叶斯廷把这个名字作为自己新生的开始。
  然而他当时理应更加清醒。
  使用一个来自过去的名字,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摆脱过去。
  太阳宫政变震撼了整个银河系。
  即便距离帝国边境最遥远的星盗营地,人们也正以最惊骇的表情和语气,谈论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皇室屠戮。
  于是,在叶斯廷驾驶探索舰远离帝国的路途中,他无意获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逃亡中的三皇女和四皇子,被鲁铂特的军队逮捕后杀害。
  叶斯廷如遭雷击。
  只有知情者才能明白这条情报的震撼程度。
  这跟狼骑对鲁铂特的调查情况全然相悖。
  二皇子和卡拉古先帝在政变时深陷太阳宫,当时已基本没有逃离可能,但至少他、埃利诺和狼骑们都认为,度假行星上的年幼王储们是完全可以逃脱的。
  只要能离开帝国边境,进入鲁铂特势力薄弱区域,就可以暂避锋芒,混入境外鱼龙混杂的星盗和难民之中。
  但是他和埃利诺根据狼骑的密报,反复推敲规划了逃亡路线和接应人员,却还是没能让三皇女和四皇子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