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实在蹊跷,虞凝霜想。
  阿爹去催收赋税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
  因着之前金雀楼齐三郎那一出,虞凝霜本来担心齐押司报复阿爹。
  可这些日子,明明虞全胜一直说那齐押司莫说是报复,两人相见寥寥几面中,对方还自知理亏地躲避一二。
  怎的这么久过去,才突然发难,诬告了阿爹一个私吞粮纲之罪?
  虞凝霜当然知道是诬告,因虞全胜出了名的刚直倔强,绝不会有以公私肥的不职之事。
  这世道下,他身为府衙公吏,本来大可和其他人一样欺上瞒下,以手中微小却切实的权柄谋利,但他从未做过。
  他这样独清独醒的性子,本就易被排挤,兼又因极其顾家,甚少和同僚们吃酒玩乐,无从谈论深交。
  所以此时,虞凝霜也想不起来能找哪位公人帮忙。
  再说回家里,虞家一直人丁不旺,虞全胜是根独苗,虞凝霜又连半个能够指望的叔伯也没有。
  母家那边倒是有亲戚走动。
  许宝花上有一兄一姐,均对这个幺妹诸般爱护。可他们都在城外三十里的农郊,且只是耕田砍柴的苦命本分人。
  贸然寻去,他们不仅无法相帮,反而会被累得跟着担惊受怕。
  而许宝花本人的社交轨迹单薄如纸,几乎不离青槐巷这一亩三分地,没有什么友人可以分诉。
  虞凝霜将这些人情一条条捋过去,最后发现,家里最堪依靠的关系,竟是她自己。
  指尖点着额角,虞凝霜寻思明日先去探监,和阿爹问明情况后再去一趟金雀楼,请见那位掌管库房的陆十五娘。对方家中有人在光禄寺供职是真,本人又在金雀楼,说不定能触及一些权贵人物。
  然后她再去求田六姐。田六姐长袖善舞,和邻里、官兵都处得熟络,也许有意想不到的人脉。
  若是这二位都没有办法……虞凝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名字。
  楚大娘子。
  那位对她甚是友好,又很欣赏她所做饮子的楚大娘子。
  按说楚大娘子是严铄之母,严铄正是府衙之人,这倒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一条路。
  但是马上,虞凝霜摇头无奈笑笑,笑自己真是昏了头脑。
  且不说她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竟去相信一位连一面之缘也没有的人来帮她。
  单说去找楚大娘子,就等于去找严铄这一点……虞凝霜就直接将这个点子否决。
  想起那位巡检使冰冷的架势,她可以确定,她若去求情,下一秒就要被他用个什么行贿之罪逮起来,帮她达成硬核探监,和阿爹在牢房顶峰相见。
  虞凝霜沉浸在自己思路中,竟没注意许宝花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正悄然流泪。
  她忙一番嘘寒问暖,而许宝花六神无主,只能拉着女儿的手寻求安慰,泪眼朦胧。
  “公人贪污一百文钱就成罪,多一百文罪重一级。贪不到三瓜两枣就得判个刺配,你阿爹向来谨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虞凝霜知道阿娘为何如此害怕,只因为本朝对吏的判罚尤其严厉。
  “吏”本就是个尴尬身份。而明君治下,官“永远”都是清官,民也“必然”全是良民。
  若是出了岔子,那只能是中间的吏如同坏死腐朽的关节,两面辜负。
  于是官员们轻视他们,百姓们怨恨他们。
  若真是窃权弄政的小吏,被蔑称为“酷吏”“恶吏”,成为人们心中的贱役,倒是罪有应得。
  可虞家人都知道,虞全胜绝不会如此行事。
  不为别的,就为许宝花所说,他向来谨慎,为了家人也必会保全自己。
  否则真的犯了罪成了“贼配军”,脸上刺了字被发配事小,一家人在这波折中恐怕再难相见才是事大。
  是以,虽断定这其中必有猫腻,但是虞凝霜只能先安抚母亲,免得她劳神。
  她说着“府衙大人们定会还阿爹清白”,又一番好劝让许宝花吃了一碗丸子羹。
  母女俩说话期间,虞川也自学堂回来。许宝花本来说要将此事瞒着虞川,虞凝霜却不以为然。
  一则妹妹必然会说漏嘴;二则虞川心思细腻,实也瞒他不住;三则是虞凝霜不希望弟弟花朵一般被过于精心地养着,而是希望他长成能经风雨的松柏。
  她便将事情挑挑拣拣和虞川说了,又因为她本身对现下情况知之甚少,姐弟俩说了几句便两相沉默。
  虞川自然也被吓得流泪不止,但他很快缓过来,抹了抹眼泪,目光坚毅道:“但凭阿姐做主,咱们该怎么办?”
  “日子照过,铺子照开。”虞凝霜答,“不过学堂那边你要请个假,在家照顾阿娘和小雪儿。”
  虞川自是应下,虞凝霜便亲手修书一封,写明缘由,让虞川送去给了邻家一同上学的孩子,明日捎给吴老夫子。
  待杨二嫂抓了药回来,虞凝霜煎好喂许宝花服下,又带着弟妹吃了饭,做了些浆洗扫洒,早早睡下。
  这盛夏的一日,却漫长如整个三九寒冬。
  虞凝霜此时周身酸疼,累得要死,然而她睡意全无,盯着那黑峻峻的屋顶直到迎来了几丝稀薄曦光,就又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按着昨日想法行动,将家里各处打理妥帖,各人交待明晰,便做了一食盒好饭食匆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