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变形,它们扭曲,它们只能互相纠缠着共同沉在碗底。
  就像田六姐和马坚那以死结告终的婚姻。
  看着那些凄惨的金银花,田六姐终于鼓起勇气,与虞凝霜讲起了这些天发生之事。
  说实话,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平常到光听个开头,虞凝霜就能一眼望到结尾。
  田家杂煎是田老爹打下的家业,十几年前,身无长物的马坚在店里打杂混一口饭吃。
  后来杂煎店渐渐有了起色,田家在汴京安稳下来。
  而田老爹看马坚人还算勤快老实,便让他入赘与田六姐成婚,又将祖传的手艺悉数传给马坚。
  田家这杂煎的手艺确实不简单,值得代代相传。他家祖籍四川,几代人都是靠这个营生,已在家乡小有名气。
  到了田老爹这一代,便乘着一腔热血来汴京闯荡,誓要混出个名堂来。
  田老爹一辈子无儿,只得六个女儿,他对能将姓氏和手艺传下去有着疯狂的渴望。
  而且这田家杂煎是他辛辛苦苦立住的,怎么能不为其辗转反侧?于是他早早立下嘱托——以后田六姐和马坚的孩子仍要姓“田”,将店铺代代传承。
  马坚本是入赘的,不仅因得了田家的工作而活命;更因得了田家的女儿、得了田家的手艺而改命,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这要求再合理不过。
  当时,马坚自然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之凿凿地答应下来,将田老爹哄得开怀,连与世长辞时都是含着笑的。
  田老爹去世后,夫妻俩便一同经营店铺至今。
  直到,马坚忽然要纳妾。
  田六姐自然不肯,可架不住马坚对她软硬并施。
  今日说“娘子整日辛苦,我纳个小的,也能帮衬你打理店面,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
  明日说“我与你成亲十好几年,你肚子一点儿动静没有,我怎么对得起老马家列祖列宗?”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折腾了两个来月……
  田六姐心软了。
  她知道丈夫喜欢孩子,常常和她提起以后有了孩子要如何如何。然而事实上两人成婚多年,偏方吃遍,寺庙求遍,仍是没有结果。
  田六姐退了一步,就有一顶小轿进了一步,再进一步,这么被抬到了家里来。
  对于那个小妾郑娘子,田六姐自然心生不喜。可她为人坦荡,衣食住行不曾对其有半点亏待。
  倒是那郑娘子生事,一双手提不了两斤重,好逸恶劳,整日等着吃现成饭。
  这哪里是纳妾?分明是请了一个祖宗!
  田六姐忍无可忍,掐着郑娘子胳膊骂了她一顿,结果对方哭啼啼往地上一摔,就抱着肚子说要看郎中。
  “我本以为她是拿乔博男人可怜,结果你猜怎么着?”
  未等虞凝霜回,田六姐便怔怔自答。
  “她有身孕了。两个月。”
  可郑娘子抬进来才半月不到。
  原来她和马坚两人早有了首尾,珠胎暗结,这才急急把人纳进来。
  田六姐为两人的不知羞耻火冒三丈,与马坚大吵了一架。
  马坚自知理亏,本来也好声好气安抚着。
  而田六姐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情绪激烈,可实则一退再退。
  “既然怀了,总不能不要那孩子。”
  便如此时此刻,她还在和虞凝霜这般说。
  虞凝霜只是抿抿唇,暂不回应。
  她在心中叹气,更从田六姐眼尾的泪光中,依稀瞥见了那个因为心善,因为心软而无奈接受了现状的她。
  就这样,事情仿佛在田六姐的退让下,将要达到一个虚假的平衡。
  ……如果田六姐没有问马坚“孩子是不是姓田?”的话。
  就是田六姐怀揣最后一丝希望提的问题,将马坚最后的一块遮羞布扯了下来。
  “怎的要姓田?!”他暴起大吼。
  他当时正在腌燠肉,抄起瓷坛盖子就朝田六姐砸去。
  “是你下的蛋吗你就让姓田?!那是我的儿子!当然跟着我姓马!”
  讲到这里,田六姐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额头,畏缩了一下。
  当时的感受还历历在怀。
  说实话,被砸中的一瞬,她心里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伤心、失望、愤怒,更没有什么要如何整治那对狗男女的想法。
  她的心里是空的,她的脑子是空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上的疼。
  额头好疼。
  下意识躲闪时小腿又整个撞在石凳上,仿佛要被当场别断,所以腿也好疼。
  最后她失了平衡轰然摔在地上,又觉得腰臀腕肘、五脏六腑无处不疼。
  瓷盖沿口糊的辣椒油甩在田六姐脸上,顺着鲜血一起往下淌,互不相溶。
  那是自家燠肉的味道,田六姐再熟悉不过。
  这几口大坛,田家用了二十年,早被独家秘制的酱料腌入了味,几乎可以算作镇宅的宝贝。
  经历时光沉淀,用这几口大坛腌出的燠肉也越来越醇厚,喷香无比。田六姐从小吃到大也吃不腻,却第一次觉得这味道如此令人作呕。
  就是从这一日起,马坚连掩饰都不再掩饰,每日和郑娘子出双入对,让后者如女主人一样在田家杂煎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