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藕粉被加了一勺凉开水化开,成了沉在碗底的淡色浆子,薄薄的,泛灰色,又好似因不与水完全相融,而呈一种上下翻飞的浑浊。
  谢辉皱了皱眉。
  “就这?”他问,声如铜钟,塞满了诧异。
  这、这有什么值得特意送给人打牙祭的?
  “你们要给墙刮腻子啊?”
  碗中之物明明看起来一点也不吸引人,真的就像次品的刮墙腻子,灰了吧唧的。
  就算说得好听些,也只像是寡淡的米浆子,还是陈米做的那种。
  “谢统领请稍等,还没做完。”
  虞凝霜耐着性子安抚两句,一手拿起长鸣的铜壶往碗中注水。纤细的水龙乘着滚滚热气,稳而绵长地激在藕粉浆子里;虞凝霜另一只手,则以勺快速同方向搅拌,片息不停。
  这什么花里胡哨的。
  谢辉在心中埋怨。
  就如时人爱斗茶,他被伯母押着去参加的大大小小的风雅茶会……那些人用金炉银壶,用星曜盏、月华炭,折腾一两个时辰,居然只为了小小一杯茶,然后还要再品评、互相恭维、吟诗作对一两个时辰。
  谢辉一向觉得那些步骤繁琐又枯燥,毫无意义,可笑至极。
  如今见虞凝霜所为,心想这家冷饮铺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可就在下一瞬,无比神奇的变化在他眼前上演。
  那本来又稀又薄的藕粉浆子,忽然……忽然就泛起黏着的胶质来!而且随着虞凝霜不停的搅拌,这种变化越加明显。
  藕粉浆子吸了水,一点点无声而坚定地膨胀起来。
  谢辉不知不觉间已经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移地看。
  这简直像一个谢辉从未见过的戏法儿。
  他眼瞧着那藕粉的质地越来越厚、越来越稠,直到搅拌旋转时的波纹都能清晰留下。而且那种生粉的浑浊感尽数消失,一丁点白色也无,藕粉已经全部被水溶解。那碗里晶莹剔透,像是一滩融化的、软乎乎的水晶。
  甚至连颜色都发生了变化。
  按理说,那藕粉加了这么多水,颜色应该变得更淡才是。
  可事实正好相反,随着沸水对其的熟化,生藕粉那种黯淡的、灰扑扑的灰粉色逐渐褪去,居然漾出一波的绯色来。
  那颜色虽然不深,却自有一股明丽气息,如同豆蔻少女的脸颊,令人见之心喜。
  对谢辉来说,更是见之有趣。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端过那碗细细看,兴致不减,“再冲一碗我看看!”
  变化只在须臾之间,他刚才没看清,这回一定要聚精会神仔细看!
  虞凝霜却不准备惯着他。
  她是开饮子铺的,又不是杂耍艺人;食物是用来珍惜品味的,又不是拿来玩弄的。
  且看这谢统领,只是骄纵,却也不像那仗势欺人的主儿,心中便不怕他。
  虞凝霜只将那碗藕粉又抢过来,往上加着配料。
  “您先将这碗吃了再说。藕粉趁热吃最好。”
  谢辉本要继续抬杠,可只见虞凝霜将各色配料排在桌上,随后素手一翻,往那藕粉上撒了一把干桂花。
  它们像是灿然的小火星,溅射出去,一下子将温润润的藕粉点亮了。
  谢辉咽了咽口水,把话也咽了下去。
  虞凝霜还在利落地往里加配料,一边还问谢辉。
  “花生吃吗?”
  “吃。”
  “芝麻呢?”
  “吃。”
  “要淋玫瑰卤子、金杏卤子还是桂花蜜?”
  “桂花蜜,多加一些。”
  马上,一碗配料搭配得宜的藕粉就被送到了谢辉手里。
  他也不嫌烫,匆匆吹了两下就猛舀一勺送入口中。
  五彩缤纷的香气霎时盈满口腔,大脑都被斑斓的光晕充斥。
  藕粉仍很烫,那些热气便把干桂花中被封印的香魂尽数蒸出来,令人唇齿生香。
  而这些热气,却又不足以沾染那些坚果。
  因为浓厚的胶质藕粉足以托起配料,除了少数自愿坠入藕粉温暖的怀抱,绝大多数的配料只轻巧地嵌在表面。
  尤其是那些被炒过的坚果们,核桃碎、花生瓣和芝麻,没有被过多水汽侵蚀,仍保有刚出炒锅似的香脆。
  干且韧的小小桂花,酥又脆的各种坚果,还有好几样果脯果干,每一样单拎出来已足够好吃,偏偏此时又完美综合到了一起……
  谢辉几乎要被自己贪心选择的这些配料迷住了味蕾。
  可是他再稍微一回味,就发现,味道最淡的藕粉本身,才是最出彩的。
  藕那一种天然的甜味,在被制成藕粉之后得以保留并提升。这种香气不浓烈,却充满了自然的清新。
  它让人想起碧绿盈波的荷叶,想起嫩粉滴露的荷花,想起赤脚走在荷塘里时,一步一步踏出的淡淡土地芬芳。
  尤其是这种奇妙的口感。
  谢辉连着吃下好几口,确定自己从没吃过这种口感的食物。
  似糊非糊,似冻非冻,又黏又滑,又润又薄。
  它仿佛是没有实体的,舌头根本抓不住它,更留不住它。
  可它又确确实实存在,一不留神就径直滑下,用自己的温热和细润,将浑身都滋养得暖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