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翻完书,早早地去向郑熹交功课。
  天放晴了,郑熹心情也好了不少,大厅的吵闹声隐隐传来也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金良从外面巡了一圈,回来向他禀告:“叫他们查检一下车辆马匹、坏的病的赶紧换。天一放晴,那边该修路了,路一修好就能启程。”
  郑熹满意地道:“不错。”
  金良犹豫了一下,道:“周郎今天又惹事了。”
  “他?”哪天不惹事哦。
  金良说了周游查问祝缨、陈萌又与周游玩耍等事,郑熹道:“无妨。”陈萌是丞相元配所出的长子,周游也是京中贵胄子弟,两家不是仇家就有交际的必要。至于祝缨,反正他会回来交功课,到时候再问就行。
  郑熹安心作画,画的是驿路雨景,之前有了个大致的稿子,正在上细,题跋还没写祝缨就来还功课了。
  郑熹顺口问道:“周游为难你了?”
  祝缨道:“没有。”
  郑熹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这时沈瑛又过来了。他与郑熹住得很近,走动也很方便,看到祝缨也没有故作不识,对祝缨点点头,道:“又还功课了?”
  祝缨说:“是。”
  沈瑛就不再对祝缨说话,而是对郑熹道:“我看天晴,咱们也该准备启程了,七郎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郑熹放下笔:“你是最周到细心的人,哪里用别人嘱咐呢?只是剩下的路要与那个乱神一道走了。”
  沈瑛轻笑一声,显然知道“乱神”指的就是周游,道:“其实比一般纨绔子弟还强些,待人接物也看得过去。对别人也都讲理,我看他与阿萌还能一处玩耍。可是只要跟您沾上边儿,他就发昏。”
  金良喷笑出声!
  这话说得太对了!周游虽然被惯纵长大,倒也不至于人厌狗嫌,只要不遇到郑熹,他的应对甚至好过一般人。
  郑熹也笑了,因为囚犯险些逃掉的事积郁的内心舒畅了不少,道:“他能与别人玩到一处我可真是谢天谢地,有人与他一道玩,也省得他总找我的麻烦!阿萌与他玩什么呢?他是陈相长子,十几年在外刚回京,多少双眼睛看着,要有人缘,也别玩得太过。”
  沈瑛道:“是啊,是该小心。他们今天投壶作戏,倒没出格。”
  郑熹一看祝缨在旁,当老师的瘾就犯了,问道:“知道什么是投壶么?”
  “知道。”
  “知道投壶的来历么?”
  “必也射乎?”
  郑熹微笑道:“不错,看来你旁听是听进去了。玩得怎么样?”
  祝缨老实地摇头:“不会。”她见过县城富户玩,让她自己往瓶子里扔树枝也有准备头,但是投壶那个壶,样式就是特别的,再来用的箭她也玩不起。这不像妙手空空,蹲街边她就能遇着材料。也不像骰子,不值几个钱。
  郑熹道:“那就练练,金良,你教他。”
  祝缨急忙推辞:“不了。”
  “怎么?学不过来?”
  祝缨道:“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不过白白浪费功夫的事儿我不干。投壶从射礼来,我干嘛不直接学射箭呢?”
  郑熹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
  “不行?那就算了,我还接着看书去。”
  郑熹对金良道:“那就教他。”
  “我没弓箭。”祝缨马上说。
  郑熹哭笑不得,对着金良摆摆手:“带他走,带他走!我倒要看看他能学成个什么样子来!”
  金良笑嘻嘻地:“你自己走还是我拎你走?”
  祝缨对郑熹一揖,又对沈瑛一揖,沈瑛道:“且慢。”
  祝缨疑惑地看着他,沈瑛道:“三郎,冠群离乡远行,一路很沉默,不知道有什么心事,你与令堂得闲时来看一看她,给她开解开解。我怕她闷病了。”
  祝缨微张了口:“大姐?好!”她没了说笑的心情,又是一揖,看看郑熹,郑熹微微点头,祝缨与金良沉默地辞出。
  走得远了些,金良问道:“想学射箭?”
  “我记得你要教我武艺的,还教不?”
  “真的想学射箭?”
  “嗯!”
  金良本来想打趣两句的,对上祝缨认真的眼睛,不由想起自己的儿子,说:“好!好男儿就是要弓马娴熟!我带你去取弓箭!好好干,从军也可以的!咱们府里也是军功起家的!我就是跟老侯爷出征攒下的军功!”
  说起自己擅长又得意的事,金良的话愈发多了起来。他从自己冲锋陷阵,讲到自己成为军官:“校场台上一站,下面乌压压一片,都是人头!都听你的!威风极了!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儿?”
  祝缨想了一下,悠悠地问道:“你怕吗?”
  “什么?”
  祝缨道:“看到那么多的手下,你怕吗?”
  金良道:“怎么能怕?你不是没胆子的人呀!”
  祝缨道:“我要是看到那么多的手下,是会怕的。金大哥,你得学着害怕一下。”
  金良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祝缨飞快地说:“我瞎说的。”
  “奇奇怪怪的!”金良伸手要打她,祝缨往一边跳开,扮了个鬼脸儿。
  ……——
  金良给祝缨挑了副弓箭,祝缨力气在同龄人里不算小,较之成年男子还是稍有不足,出行在外,金良等人带的弓箭也不齐全,勉强挑了一个合适的,说:“先用着,回京我给你寻副趁手的。”
  祝缨道:“这就很好了!”啥趁手不趁手啊!她从小到大,虽然张仙姑尽力张罗,衣服鞋子都还有不合身的时候呢,一副弓箭不趁手又算得了什么?
  金良道:“胡说!兵器就是命!”
  “哦。”
  金良道:“我教你些怎么携带弓箭的诀窍,兵器家什,你都得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儿,不然要使的时候坏了,就真的要命了!”
  “好。”
  金良就讲这弓也有几钟,弦也分出不同,不用的时候弓弦要么不上、要么松着,防止绷坏了。又讲上弓弦一定记得不要上反了云云。祝缨一一记下。
  金良知道她记性好,讲什么都是一遍而过,但是这一次却是很严肃地让她又复述了一遍才放她回去:“去换身儿像样的衣裳见你娘子吧,这么短打扮像什么话?”
  “哎。”
  祝缨背着弓,眼睛又瞟向了一柄长刀,这刀可比她自己寻找的好多了,哪里好她说不上来,可一比就比出来了。金良笑骂:“怎么贪心起来了?这些都是出行有数的,回京我给你找好的。”
  “行!”
  两人约定了明天一早出行前出来练功,金良要祝缨学着刷马、喂马,早起骑马,休息时练习射箭,祝缨欢快地答应了。金良看雀跃的样子,心情也轻松了不少,说:“去吧,七郎吩咐的功课不能落下,功课不好,什么我也不教你了!”
  “这还用说?”
  金良笑骂一句:“臭小子!”与祝缨分开,接着忙启程的事儿。
  祝缨则回去对张仙姑一说,娘儿俩赶紧换了身衣服,去看花姐。她们住的地方离柴房近,离花姐住的地方远。还没见着花姐,半道杀出个人影来!
  张仙姑常年装神弄鬼的也被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跳出来的人影不乐意了:“这老婆子好生无礼!你是谁呀?”
  张仙姑将腰一叉,就要开骂,祝缨站到了她的身前,问道:“周将军?您到这儿来做什么?”
  周游!
  张仙姑被这一声“周将军”吓得哑了火,伸手拽着祝缨的胳膊就要走。周游微有得意,心下鄙薄这个听到自己身份就缩了的婆子。他哪里知道,张仙姑缩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担心他认出祝缨来。
  周游跳到了两人面前,伸手一拦:“站住!”
  祝缨无奈地问:“周将军,有什么事儿?”
  周游道:“我还是觉得你眼熟!”可看看张仙姑,他又觉得不像,这个婆子他没见过!
  张仙姑忙说:“郑钦差断案的时候,府衙前头,我们看到过你哩!”
  这下戳到了周游的肺管子了,当时郑熹大出风头,周游和钟宜被知府儿子弄得十分狼狈!周游恨恨地一甩袖:“哼!你们等着!”气咻咻地走了。
  张仙姑很担心,问祝缨:“老三,怎么回事儿?我不是说错话了吧?”
  祝缨道:“没有,不碍的。他就那样,咱们见花姐去吧。”
  “哦哦。”
  第36章 荣辱
  周游让祝缨“等着”,其实并没有想好祝缨等着他之后他要怎么做。他的第一仇人还是郑熹,祝缨只是捎带。发完了狠话,他回到自己房里钟宜叫他商量启程的事儿,他又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
  张仙姑却一直惦记着这事儿,看女儿还是老样子,低声道:“你怎么不急的呀?以后上京了不是还得遇着他?这可怎么是好?”
  祝缨道:“他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想遇也遇不到的。”
  张仙姑被安慰到了:“也对!这该死的雨!要不下这么久就好了!这人也是,什么记性呀?”
  祝缨道:“他这还叫记性好?”真记性好,就该认出来了。
  “你又来!”张仙姑恨恨地道,“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儿!你还盼着他记得你是吧?”
  “小点儿声。”祝缨提醒。
  张仙姑气个半死,戳着祝缨的太阳穴把她的脑袋都顶歪了:“又要作死!”
  母女俩叽叽咕咕,很快到了花姐的院子外面。张仙姑问道:“是这儿没错吧?”
  祝缨道:“嗯。”
  上前略一交涉就有丫环给她们俩领了进去。
  花姐与嫂子住在一起,无聊得正在做针线,见到两人来,陈大娘子笑着站了起来:“可算给盼来啦。”
  花姐随后站了起来,没开口眼圈儿先红了,努力压抑了一下,仍是上前一步握着张仙姑的手说:“干娘,这些天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呀!”
  陈大娘子一笑,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她哥哥又胡乱忙什么呢!”才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陈萌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迎上去说:“他们娘儿俩来看咱们妹妹,你现在别过去。”
  陈萌道:“老黄来信了。”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