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听出来冯夫人不愿意多提旧事,只得住了口,心里仍在想:他们叫什么名字呢?哪怕死了,我也想给他们立个牌位,做个道场。
  第二天沈瑛回来,家里又是一日开怀。花姐也只能相陪,只是装成腼腆,不与他们戏笑。
  冯夫人有许多问题要问弟弟,终于在回府前寻着了机会问沈瑛:“你说的那个极好的女婿呢?”
  沈瑛道:“别提了!犟种!没眼色的……”
  “嗯?”
  “他还是想跟着郑七呢。”
  “这是什么道理?”冯夫人心中不喜,“怎么能有自甘下贱,愿做皂隶的人呢?这就是你说的很好?”
  “好,自然还是好的,”沈瑛幽幽地道,“他想飞,就让他试试。”
  “五郎?!”
  沈瑛道:“也不要管他,看他会不会碰壁就是了。碰壁了再回来,就听话啦。”
  冯夫人道:“也罢。我看冠群也恹恹的。”
  “她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有些多,姐姐别管得她太狠了。”
  “怎么会呢?”
  当天回冯府,又见了新哥哥,这哥哥看起来是个与于平仿佛的人物。当晚,花姐就到了府中自己的住处。这府是够大的,仆人也很多,花姐自己一个院子,住得比在朱家村还要强得多。可花姐总觉得心里难安。
  再起来雪已经很厚了,花姐去给冯夫人问安,冯夫人笑道:“来了,等雪一停呀,咱们就给你爹扫墓。然后去开祠堂,祭祖,叫你认祖归宗。还有,得给你外公他们扫墓。”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却绝口不提祝缨。
  花姐试探着说:“那……三郎也该一同……”
  冯夫人道:“你舅舅说,他还有正事,别打搅他。他是女婿,又不姓冯。你只管安心住下。”
  花姐问道:“他没来过吗?”
  冯夫人道:“他要过来的吗?”
  花姐虽然是跟母亲说话,已隐隐觉得口风不对了,及时止住了话题。心道:三郎,你究竟怎么样了呢?
  ………………
  祝缨在街上乱晃,她有一个想法,凡做事,想要做好就得预先了解。比如做神棍,就得练好功夫跳大神才能跳得精彩。算命骗人,就得练好眼力、打听好消息才能哄得住人。想在京城扎城,就得了解京城,哪怕在京城算命骗人呢?也得知道京城的布局,哪里是穷人、哪里是富人、干什么营生的有什么特点……
  雪一停,正冷着,她揣了点钱就晃出了客栈。甘泽、金良都有自己的事做,祝缨也不为难他们。先在街上一边转、一边观察、打听,办了几件京城串门常用的礼物,又添了一份京城据说流行的胭脂膏子,以及京城小孩子喜欢的玩具。跑去了金良家里,算是正式的拜访了一次。
  金良今天不在家,全家去了岳父家。家里来福收了祝缨的礼,还问她:“小郎君,留下帖子?”
  帖子这回事儿,还是在府城的时候假黄先生行骗那会儿于妙妙给她解说过的,祝缨心中一沉,掏了一张帖子给他。
  出了金良家,她也没地方可去,就在京里闲逛。原本是想请教金良,京城里像沈家这样的人家,登门得准备什么礼物的,金良不在,她也就不留了。
  第二天,金良找到了客栈,问她:“你找我有事儿?趁今天就办了,明天我假就没了,得回去了。”
  祝缨于是问了,金良道:“你现在登门,仔细给你脸子看!这样吧,我陪你去!”
  两人到了沈瑛府上,门上说冯夫人已经回家了,再去冯府上,门上说:“扫墓祭祖去了。得一阵子才回来呢!”
  金良皱眉道:“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你娘子找回来,他们是得扫墓祭祖的。可怎么不带你呢?”
  祝缨叹了口气:“回去吧。正好,咱们房子也没准备好呢。”
  金良对门上道:“告诉他们,姑爷来过了,既然他们不在,就等姑爷有空再来吧!”拖着祝缨回去了。
  一路上嘱咐祝缨:“这家人忒不懂事了!你就只管好好跟着七郎干事,有他们后悔来求你的时候!”
  祝缨问道:“郑钦差,还在忙么?”
  金良道:“忘了跟你说了,现在差使交了,就不能再叫钦差啦,要叫大人,或者等七郎领了新职称呼他的新职。反正,你这几天先轻松轻松好好看看京城,不好么?”
  祝缨又问案子,金良道:“不会拖太久的。陈丞相不愿意。”
  果然,祝缨又在街上蹓跶了十来天,就陆续有了消息。先是,陈蔚自杀了,这个消息很隐秘,但是甘泽、陆超等人是知道的,甘泽与陆超轮班跟着郑熹,这消息是他们来找祝缨的时候透露的。
  然后就是公布的结果了,盗墓贼判了几个死刑,又判了几个流放的。徐道士被打了二十板了,也开脱了出来。
  祝缨将这消息告诉了祝大,祝大道:“哎哟,他在这里没亲没故的,也太可怜了。”
  张仙姑又要骂他:“他是你爹?你这么上心?接回来你做好人,还不是我们娘儿俩操心?你自己连自己的衣裳都不洗,你还能伺候他?你有心不看看你老婆孩子都快累死了?!”
  祝大说:“这案子都结了,还不许我说两句?”
  祝缨道:“别吵了,既然担心,就雇个车,去接了他。”
  张仙姑道:“接来养着吗?这……哎哟,也不能看着他死,可咱们自己还没个着落呢。请医问药的,又该怎么办呢?”
  祝缨道:“不碍的,这京城有不少寺庙道观,也有人租住的。找个道观,给他赁间房,付两个月的房租,比咱们住店、租房都便宜。那里是道观,也有符水,也有药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是他的命了。这样娘也不用操劳,爹也不用挂心。”
  祝大还在犹豫,张仙姑就骂他:“要不你跟他过,我们娘儿俩过,说好了,这钱都是孩子跟着郑钦差赚来的,你要伺候你这新爹,你自己养活他去!咱们散伙!”她就不明白了,祝大怎么对这个徐道士越来越好了?
  祝大道:“你瞧他多可怜,也就我还可怜可怜他了,我要不管了,没人管了。”
  张仙姑脸都气绿了,看了眼祝缨,把脏话给咽了:老猪狗,当年亲生的闺女你都要掐死,说不是儿子就不要了。现在倒知道一个老道士“可怜”了?还是拿闺女卖命的钱来孝敬他!
  张仙姑对徐道士没什么恶意,甚至有点同情,可是丈夫这样,她烦得不行!对外人比对老婆孩子好,真是个王八蛋!
  祝缨当机立断:“就这样了!”
  祝大哼唧了两声,终于同意了。张仙姑道:“老三,你来,拿钱给你爹,叫他知道这钱是从谁手里接的,是谁挣的!别当这钱是大风刮来的、大水淌来的,由着他显摆呢!”
  祝大终于老实了,祝缨道:“我同爹一起去吧,我知道哪个道观合适。”于是雇了车,在大街上找到了徐道士,将人送到了一所偏僻的道观里,赁了一间单间,留了钱。这才回来。
  祝缨见徐道士也实在可怜,又单独给他留了两串钱:“徐爷爷,你拿着,怕有花用。”
  徐道士吃力地点了点头。
  祝大一步三回头,摇头叹息:“哎,可怜可怜。”路上还跟祝缨说:“郑钦差那儿,怎么样了?咱们早点儿赁了房子搬过去,花钱还能少些。我也能来看看老徐。”
  祝缨道:“案子判完了,应该没事儿了吧。”
  话才说完呢,回到客栈里却收到了金良来给他留的信儿——皇帝又派了郑熹一件新差使,仍然是要出京,所以大理寺卿的任命现在还没下来,祝缨的差使现在也还没有。金良也等人自然也是跟着出京了。金良让祝缨别急,先赁下房子搬过去住了,安心等着。搬了好了家,如果他还没回来,就去他家留个住址,他一回来就去找祝缨。
  这下,祝大也不提“看看老徐”了,老实窝在包院里跟张仙姑大眼瞪小眼。
  第40章 新居
  “那……咱们就这么等着了?”张仙姑迟疑地问。
  祝缨想了一下,说:“咱们不还得赁房子么?也不算就为了等他。要是现在就有事儿叫我做了,我还嫌事儿多抽不开身呢。”
  张仙姑道:“哎哟,来这儿也是因为他呢,他这一走,有点没着没落的。”
  祝大说:“有什么没着没落的?要不咱们就依旧在这儿讨生活!”他算过了,郑熹给的钱还有剩,够赁个房子的了。有了房子,就是糊口的事儿了。
  张仙姑道:“能耐的你!这儿什么都贵呢!”
  他们越说越偏,祝缨道:“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对哦,两口子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讨论着接下来的生活。张仙姑的意思,祝缨以后要是再跟着郑熹干,万一还能做了官儿,他们就不能再跳大神了,也得有个正经人家的样子,那他们干什么呢?不能就这么擎等着吃喝吧?
  张仙姑说:“在城里也是没有地种的,咱们就闲着?那可也太……太……”她也说不出“太”什么来,总之就是不大安心。想想当初跟于妙妙住在县城的日子,于妙妙有好大一份家业要管,她们家现在可没什么家业呢。
  祝大道:“咱就孩子做官儿,依旧与他们混,又怎地?还能不叫她做官儿了?”
  张仙姑还没骂他“发癫”,祝缨就先说了:“能。”
  “啥?”
  “你看过于平、黄先生他爹跳大神的?”
  张仙姑道:“别理他,他就是想臭显摆!别处没得显,就……”
  “娘!”祝缨叫了一声,又对祝大道,“真要无聊了想重操旧业,就出家,做道士、做和尚都行。那个倒是不禁。”
  张仙姑道:“跟徐道士那样?”
  祝大以前也想过正经当道士的,因为比神棍有保障得多,有得住、有得吃,安稳。现在道士就没这个吸引力了,他就是想吹个牛。想了一下,又蔫儿了:“还是算了。”又问祝缨,他就蹲道观里看人玩,行不行?
  祝缨道:“那倒没什么。”
  祝大乐了:“那行。”
  张仙姑道:“消停些吧,房子还没赁好,什么都没弄好,你还拽起来!”
  祝缨道:“累了这么些年,歇两天再琢磨干什么吧。人生地不熟的,真想干活,住一阵子,开春后天也暖和了、地面也熟了,再下手不比什么都不知道就折进去强?”
  张仙姑道:“也对。”
  祝缨道:“我再去看看房子什么的,也不能全都托给中人了。街面熟些了,套上车,我带你们逛京城。”
  祝大道:“这个好!”
  张仙姑嘱咐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等祝缨走了,她掐了祝大一把,道:“你是想累死她吗?!生下来没掐死了,这会儿就得累死了供你作夭?我就这一个孩子,她要有一丁点儿麻烦,我跟你兑命去!”
  祝大心中羞愧却又不肯就认了,也骂了两句:“这些天你越发长本事了!哪家婆娘敢这么说男人的?!”
  张仙姑道:“我当然长本事了?谁叫我男人没本事呢?!”
  ………………
  两人吵架的时候,祝缨又揣了点钱在街上闲逛了,京城风物与别处不同,第一条就是品类丰富。别的不说,各地官员只要有点能力的,都想往京城凑一凑,也因此,京城聚集了各地来的“菁华”。跟着官员们来的仆人等,又带了不少各地的习惯。
  商人也好往京城凑,两市上能听到各地的方言,有些鲜货离产地远无法原样运到,但各地的物产多少都能有一些。
  祝缨一路看着各地的药材、北方的皮毛、南方的珍珠、海边送来的鱼虾、异域的珍品,不由惊叹自己之前见识的浅薄。第一次看到了骆驼,看到了高鼻深目的胡人。雪已停了,好些酒肆里人又满了,又有各种歌舞。
  祝缨也不去喝酒,就在外面看一看,与她一样的人也有一些,她这样子也不显眼。
  再逛民居,往偏僻的地方去,就会发现京城住得比府城更拥挤。府城拥挤的地方她也去,甚至有搭窝棚的,也有租单间的屋子住一家子的,却都不如京城人这么有头脑。京城人甚至有“二房东”,自家赁了房子,间作几间,分别赁给别人。
  京城三教九流尤其的多,连贼的手艺都比府城的要强些,胆子也大得紧。祝缨本着新到京城不要结怨的想法,只闪过了两个小贼的第三只手,不想他们还来了劲了,仿佛拿她当个挑战似的。
  十分邪门!
  祝缨在东市上逛了两个来回,小贼们居然开始前扑后继!气得祝缨也不跟他们客气,顺手摸了他们的钱袋,统统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袋里的钱她也是一文没取。她是来当官的,不是来当贼的!
  因下雪天冷,水沟也结了冰,才不显得肮脏腥臭,小贼们纷纷往路边水沟里捡钱袋。祝缨心道:这样也不是办法。
  她揪住了最近的一个,这小偷也是个瘦叽麻杆儿的小男孩儿,身上的冬衣脏得发亮,仿佛一个黑灰的硬壳罩在身上。钱袋都被扔在了水沟里,男孩儿挣扎着要往水沟俯身,祝缨揪着他的领子,仿佛拎着了一只小乌龟的外壳。
  祝缨道:“在我身上费功夫,不耽误事儿吗?来,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再你给十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