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渠道也不是单为金良开的,是郑侯府里与郑熹通信的时候顺捎的。金良知道了,郑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经开骂了:“这群败家子!不知道尽忠报图,光耀门楣,成天作践人!什么时候都该拿下大狱,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惧!”
  郑熹摆了摆手。金良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就过年了,这信一来一回又得半个月了,可恨咱们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这年是在牢里过了。三郎虽然机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计他。您看……”
  郑熹道:“周游要是有心让他死,他活不到现在。不过,他以后也应该会留意了,经此一难,对他未必是坏事。不要惊动别人,我写封信去给钟宜就行了。”他写的信很简单,托钟宜去京兆狱接个人出来。
  金良放心了:“这样就好了。”又觉得祝缨实在是倒霉,又觉得他可怜,说了许多张仙姑和祝大的好话。郑熹摆摆手,金良收声,躬身退了出去,回脸就给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诉她放心,郑熹已经知道了,并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与郑熹的信都由信使带回京,都由郑侯府上转递,到郑侯府的时候就已经是过年了。郑侯府里的主人们得进宫,回来看了信再吩咐转递已经到了初三。
  这边,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来福去祝家送信。那边,钟宜的消息比金大娘还要晚一些——他辞了官,新年过得不太好,别人家热闹,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庄子上“隐居”过年了,郑侯府里分派信件的时候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钟府,城内钟府只当这是一封寻常的拜年帖子,没有马上送出。
  城内钟府攒够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总打了个包,派了个人送出城去,已经过了初七了。他们也不急,因为钟宜出城前已经备下了许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仆却在新年的时候把帖子一投,并不需要收到别人的帖子看谁给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这一点时间,事情又起了点波折——初七一过,各衙陆续办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大狱里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云鹤。
  他被停职小半个月之后,居然被皇帝钦点做了京兆,他升了!
  带着王云鹤升职消息的邸报与郑熹的亲笔信一前一后到了钟宜的手上,钟宜先看郑熹的信,上面写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贤弟,周贤弟就暗示把人关进了京兆狱里,我想这样对周贤弟不好,请您把人接回来。
  钟宜知道周游的脾气,先认定了是周游不对,决定尽快把人接出来往郑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游谈一谈!
  再看邸报,他就连生气也没力气生了——王云鹤他升了!
  王云鹤是少尹的时候,或许有管不到的,现在他是令尹了,从王云鹤手里抠人?钟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怎么办?
  郑熹写信给他,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闹大,否则一封奏疏参周游公器私用、滥用职权,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这也是给了周游余地。钟宜很欣赏郑熹的这种做法,也很乐意配合,把这事儿糊过去,把郑熹的人接出来。
  现在,接不出来了,找王云鹤,立时就是一场大风波!
  不找王云鹤?郑熹那里恐怕不好交代,郑熹那里闹起来,风波也不会小,那风还得是股阴风。
  钟宜试着给京中的旧友们写信,打听王云鹤是怎么升的,王云鹤有无可以说动之处。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为了王云鹤与太后怄了气。
  原本皇帝是给了太后的面子的,他让王云鹤先停职,让国舅把侵占的民田还回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等过了年,甭管新年大赦还是别的什么,让王云鹤官复原职,再趁新年的借口多赏赐国舅家,两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后这边不依不饶,太后很讲道理地说:“我活着,他们就敢这么对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么办呢?”国舅家既不肯归还田产,太后还要王云鹤登门给国舅赔礼道歉!
  皇帝劝了三次,没劝动,皇帝脾气也上了!二十余年天子,可不是个儿皇帝!
  索性就把王云鹤给扶正!大正月的就给王云鹤做脸,并且撂下了狠话:“只管放手去办!”
  钟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
  第46章 正好
  钟宜宦海浮沉几十年,很明白王云鹤这种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轻易卖谁的面子的。而郑熹要的这个人却是不应该关进大牢的,得赶紧把这事儿给办了,否则就又是一个漫长的官司了,且对上郑熹与王云鹤二人,是绝无胜算的。
  钟宜在书房焦虑地转了几天的圈儿,还是决定回城。
  这么件事儿,说大又不大,还不好意思将昔年的旧友们都找了过来使力,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办。
  当天,钟宜悄悄地回了京,思忖该如何与王云鹤讲这个事。
  比起钟宜的焦虑,祝缨现在心情还是比较放松的。
  张仙姑和祝大的憔悴她看在心里,着急也没用,他们的难过在于她的生死未卜,现在见着了,也能缓解他们的焦虑,又有金大娘子给看顾着,问题就不大。能联系上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还捎了一大锅猪蹄进来,就说明郑家、金良还是没把她忘在脑后的。
  祝缨把猪蹄分了些给狱卒和牢头,又各拿了两个给老马和老穆,老马吃得满嘴流油,说:“后生,能干。”
  张仙姑打点了铺盖、衣服之类送过来,祝缨统统没要:“这里又是跳蚤又是虱子的,还有老鼠,咬坏了怎么办?都拿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得松松软软的,等我回去洗澡捉完虱子再穿再用。我鞋子有点挤脚了,换双大点的鞋子来就好。”
  她拿到新鞋袜替换了旧的,热水泡了脚,重新穿了新袜子,脸上就带出笑影来了。年轻的个狱卒故作老成地摇头道:“到底是个孩子!这么点子事儿就能叫你笑出来了。”
  有热水泡脚,这是牢房里的上等待遇了,祝缨之所以能混到一盆泡脚的热水,自然也是因为对面那个犯人又回来了。狱卒又鞍前马后的一边赚着点“辛苦钱”,一边跟“朋友”祝缨念叨。
  祝缨穿好了新鞋袜,在地上跳了两跳,说:“差不多了。哎,给我再锁上吧。”
  狱卒道:“等会儿吧,手脖子都磨破了皮了,你还没戴够这玩艺儿吗?你自己有数儿,万一有人来查,你再自己戴上不就行了?”
  祝缨就站在门边,看着对面搬家。
  对门这位“同窗”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祝缨终于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富态男子,穿着锦袍翻出来滚边是皮毛,头上帽子整整齐齐的里面应该是貂毛。一双粉底朝靴,底边干干净净。腰带是银的,连着各种香袋、玉佩之类。
  他抄着一双手,被仆人扶进来。与牢头拱手行礼时,手才从手捂子里拿出来,上头还戴着几枚大戒指。
  整个人珠光宝气的,眼见的有钱。
  他本来在对面牢房里还有几件家什的,什么床啊、桌椅啦、柜子之类。现在回来,又带了新的铺盖,之前放在里面的旧铺盖也是锦绣的,没用过多久,都是好货,拿出来之后都是让牢头拿回家去了。狱卒有点羡慕,说:“等会儿我跟老叔也讨一条被子去,你要不?”
  祝缨道:“你们还不够分呢,能给我?”
  狱卒道:“看看么,就算没有被子,有别的剩下的都拿一下。等他走了,这里头的家具啊,也是咱们分。我给你留两件?”
  祝缨道:“你盼我点儿好,我怎么还在他后头才能出狱啦?我又没犯事儿。”
  狱卒打量了她一下,说:“是呢,可也得有借口出去呀!他,犯了事儿,是打是罚的,总有个出去的时候。你呢?”
  祝缨不理他了,下巴挑了一下对面,问狱卒:“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狱卒道:“京城有名的……咳咳,大官人呐!虞立安。都说他是蓝家的一条狗,不过也没人拿到过把柄。”
  “蓝家?”
  “唔,内相蓝兴。”
  这个祝缨就不知道了,她和狱卒两个人就在她的牢房里小声嘀咕着,狱卒给她讲了蓝兴,是当今圣人最倚重的一个宦官。又对她讲了许多蓝兴的传言之类。
  等到对面虞立安搬完了,狱卒道:“快,我得把你这的门锁了,这几天不到分饭的时候你别出来了,上头管得紧。别惹出事儿来叫上头又盯咱们这里了。”
  祝缨道:“行。”
  狱卒连镣铐都没给她带,就把祝缨塞进了牢房,他自己跑了出去。
  …………——
  祝缨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心情变差了一点。这都过完年了,她都在牢里呆了一个多月了,郑熹还没回来,对面的货又回来了。狱卒都笑话她要比对面那个虞立安晚出狱,她有点不开心。
  给各牢分晚饭的时候,祝缨也没有那么活跃了。不过整个牢房也都没一点大正月的欢快气,她的安静也就不太显了。
  王云鹤回来了,这牢里真正身负重罪的有一半儿是他下令抓回来的,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分完了饭,把碗和桶随意涮了涮,祝缨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无聊。那边,牢头和虞立安在喝酒,狱卒就端了一碟子切的牛肉和一碟子鸡肉,跑到祝缨这里跟她一起聊天儿,顺便让她蹭好吃的。
  狱卒边吃边说:“可惜不能喝酒。哎呀,自从少尹‘扶正’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喽。”
  祝缨道:“他闭门思过的时候你还难过的呢,他回来了,你又这样。”
  狱卒道:“那不一样!我吧,既不想他遭难没了下场,更不想他这么折腾啊!”
  一句话就把祝缨给逗乐了,只笑了一声,她就识趣地转移了话题,问道:“现在不能探监了吧?”
  狱卒道:“想你爹娘了?”
  祝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狱卒道:“这个吧,大人倒还真有点人情味儿,说,正月十日,你们家里有人愿意来探望的,可以来。不过只能白天,不许晚外,防着晚上生事。也不能传递东西,所有东西都要查看的。”
  祝缨笑道:“那倒好,劳你的驾,帮我递个信儿呗。”
  狱卒道:“哼,别人可不敢这么支使我,我都要收钱的,你么……算了,上回那猪蹄子不错,再捎点儿过来。”
  祝缨道:“这个我可不敢说一准儿成,不是我家里做的,也得向别人讨去。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你呀要真想吃,就天天烧香,盼着我能出去,等我出去了,我把这食谱给讨了来。”
  “呸呸呸!我才不要自己下厨呢。”
  两人逗了一回嘴,那边也吃喝得差不多了,祝缨飞快给狱卒把碗碟酒收拾好:“都带走别落下什么。”然后自己把镣铐给戴上了,一点也不用狱卒费事儿。
  狱卒道:“你娘叫你晚上别蹬被子。害!你等会儿,我给你再从外面拿条被子来,与其便宜他们,不如给你。”
  他出去之后果然又扯了一条被子过来给祝缨盖。祝缨在间单间牢房里,铺盖竟比在老家跳大神的时候还要厚。除了脏点儿,没别的毛病了竟然。
  狱卒和牢头却少了与祝缨聊天的时间了,据狱卒偶尔来说:“大正月的也不消停呢,听说,正在看案卷。又得抓人了。三班那儿,嘿!比我还惨!”
  祝缨心道:他们活该。
  新令尹比上一位勤快多了,看他正月里忙活的劲儿,祝缨怀疑他之前“累病了”可能是假的,装病倒是真的。只是可怜了下面的人,比如这狱卒,时不时就得提个人过去过堂。
  狱里的犯人们也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过堂的,有点小冤屈的还好,正月里放出去,能赚个一家团圆。这犯了案的,一过堂定了案,正月里天还冷着,剥了衣裳打一顿给扔到雪还没化的路上去流放,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祝缨身上没案子,倒没了“倒春寒的时候被扔到荒野里流放”的担忧,她一心等着元宵节的时候张仙姑和祝大来看她。郑熹不能马上回来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不过已经联系上了,她也就不着急了。金大娘子说,郑熹已经安排了接她出去,她也没有特别热切的盼望,郑熹人不在京城,托别人办事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祝缨早早地起来,把自己勉强拾掇得整齐一点,把牢房都收拾好了。早起发饭的时候也很认真,甚至肯等一个昨天过堂挨了打的犯人挪到木栅边,给这人盛了一碗粥。
  洗碗涮桶都肯多涮一遍。
  接着就安心等着牢头喊她出去见爹娘。
  探监,也有外面的人进牢里的,也有是叫了犯人出去见亲人的。祝缨上回就是到了值房里见了父母,为的是防止同监的犯人看到她父母来了,知道牢头和狱卒给她传递了消息。
  这一回,依旧是祝缨被叫到了值房。
  她轻松的心情从踩进值房就变得不好了起来:“大嫂?”
  来的人不是张仙姑也不是祝大,而是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捏着块手绢儿,见到她先擦擦眼泪:“哎哟!我都没脸见你啦!”
  “怎、怎么啦?”祝缨抢上一步把金大娘子扶住。
  金大娘子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爹娘叫你岳父家的人给打啦!”
  “啊?”
  ………………
  却说,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打探监见了女儿之后,心里就有了点底气。联系上金大娘之后,他们也觉得有盼头了。同时又生出另一股焦虑来——知道人在哪儿了,我孩子又没犯事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亲生的骨肉,做爹娘的就没有不焦心的。他们一没门路二没钱,只能苦等着,又成天等得心焦不耐烦的,又不敢去催金大娘。隔天跑一趟金家,还怕金大娘嫌他们烦。正月头几天也不敢登门,怕人家嫌晦气。
  过了人日,才狠狠心买了四盒子礼物送到金家。
  送完了礼出了金家,可巧了,避让出行贵人的时候,张仙姑眼尖,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沈瑛。
  张仙姑到底是亲娘,就怕亲生的闺女一个人在牢里出什么意外,她那可是个闺女!整个大狱只怕连虱子都没个母的,她怎么能不担心呢?早一天出来就早安全一天,这个“安全”中又多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哪怕是沈瑛,她也要试一试!
  跟祝大一说,祝大略一犹豫,也说:“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早上门,多磕两个头,也不折什么本儿。”
  两人跟着沈瑛一路跟到了沈府,记下了沈府的地址。以为找到了沈瑛,多少有点香火情,总之,先把闺女捞出来再说!
  这就是这二人的天真之处了,沈瑛,现在在京城算不得一流的人物,他的门却也不是这两口子能随便就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