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祝缨他们两个熟悉大理寺的是个大理寺丞,从六品上,官位比他俩高十级上下,已是鬓斑白了。祝缨知道,大理寺丞,拢共有六位。这位张寺丞告诉他们,大理寺未满员:“好好干,都有机会的!”
  祝缨心道,你莫哄我,这全是因为去年替换死囚的事,你们□□下去一批,到现在还没补齐。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机会,也必是有人盯着了这些位置想着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郑熹填进来的。
  她还是与鲍录事一起显得很虚心且激动地听着了。
  跟着张丞连大理寺狱都逛了一圈,把里面的女监都看了,又讲了一堆禁事项,包括不要胡乱往北边的宫城那里乱逛。祝缨和鲍录事都应下了,张寺丞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样了,各自去办事去吧!”
  祝缨被送到了评事那一堆里。
  大理寺的评事,满员应该有十二人,现在算上她也就十个人,现在领头的是一个资历最老的左评事。空出来的位子,不用说,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后虽补了几个也没补满。就这十个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据说派出去了俩,连她还剩八个。
  祝缨进大理寺前已经打算好了:现在正缺人,郑大人也缺政绩,我得好好干!
  见了裴清和冷云,她就知道:大理寺里头,也是山头林立的,这两位少卿就不是很听郑熹的话的样子。
  哪知到了评事这屋子里,左评事先来,说:“后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欢迎她一下,大家一齐夸了一通她的考试成绩。又问她籍贯哪里的,问了一圈,没人跟她同乡,又问她住在哪里,发现她住的地方也不与大家很近。最后只好就她是买的还是赁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个白胡子的王评事说:“那个地方,这个价赁的房子,你占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调进来的,年纪虽大,资历不如左评事老。
  然后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会儿。
  祝缨被他们聊得有点傻:这群老货都在干嘛呢?不干活吗?
  好在她是干神棍的,听人说话的耐性还是有的,听了一个郁评事讲完了鲤鱼脍、鲜虾米的吃法,又听刘评事说:“今天会食不知道吃什么?”除她之外的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食谱。
  一个说:“还能吃什么?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荤一素一汤罢了,比清水衙门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称的地方大鱼大肉。”
  另一个说:“一荤一素也有不一样的搭配呢!”
  京官里,生活紧巴巴的居多,这一顿饭也是挺重要的,他们都在给祝缨讲着这衙门里的生活要紧,全不似一个“被清洗过了,准备干出新业绩”的衙门。
  祝缨在心里把郑熹之前给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员名单重新和这些人脸对上了,按照简历,这里面有四个是大理寺旧人,上次清洗没问他们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评事。其他几个是别的地方调过来的。看来旧人的作风还是影响到了新来的。
  祝缨听他们说完了一顿吃的,会食的时间就到了。头一天,她什么也不带,反正饿一两顿她早就习惯了,等到了会食的时候大伙儿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来,祝缨一看就乐了:“这不挺好的么?”
  对她来说,有荤有素有汤,还有大碗的饭管饱,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让几个挑食的同僚怀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样的饭菜了。
  吃完了饭有个休息的时间,她就问同事们:“我干什么?”
  王评事道:“你问老左。”
  左评事道:“不急,你新来的,虽是考的甲等头名,可考试和干事还是有点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计,你先看看卷宗,学学前辈们是怎么断案的吧。老王,你带他去看咱们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与户部等不同,户部存着天下的户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旧的都要处理掉,大理寺这里,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顶,从开国初到现在的案子都有,几十年的大案都在这里了!
  王评事带着祝缨进了存放案卷的库房,说:“喏!都在这儿了!你把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么断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应付自如了。”
  祝缨心说:你们他娘的真是欠揍!别的不说,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几十件,怕不得上万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给你们脑袋都塞马桶里你们信不信?
  她面上还是很谦虚地说:“好,我就看起来。”
  王评事带她认识管看档案的文吏老方,说:“以后要看就找他,登记一下,还回来的时候销账。”
  祝缨也都记下了,按照他的说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头去看。
  她的案头位置倒还好,因为十二张位子还缺二个,她就于剩下的几个里选了个通风、采光都还勉强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发纸笔,又有灯烛之类,她沉下心来,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间,评事们也有要“我去看那个案子”、“我去狱里问个犯人”来来回回,祝缨也站起来问:“要我做什么?”
  他们总说:“没事儿,你新来的,什么都还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间,左评事抻了个懒腰,说:“哎,今天谁当值?”
  王评事说:“不该咱们的!”
  左评事道:“那好!小祝你才来,这一轮先不排你的班,你下个月再班宿吧!”
  于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饭去了,留下祝缨看着他们欢呼的背影:搞什么鬼?
  …………
  头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张仙姑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缨回家。还在巷口,张仙姑就问:“怎么样?怎么样?今天干什么了?”
  祝缨看着他们俩,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这天晚饭也都是新菜,张仙姑一边给她挟菜一边问:“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我来到,还什么都没干呢,那边饭还行。”
  张仙姑道:“那就好!”
  两个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门里是个什么样子,但都是尽力叮嘱。而后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个酒接个风的么?”
  张仙姑一惊:“你可不能胡说啊!”
  祝缨摇头道:“没有啊!并没有酒局。”
  两人才放下心来。
  祝缨吃完晚饭,又点灯接着读书、练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大理寺应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过她渐渐地看出了点兴味来。不得不说,各种案子可比街头说书讲故事的人编的那些离奇又有趣多了!再将前人的判断对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体悟,甚至为何律一直不变,但是令却不时对律做出补充调整——律法的改变,跟不上人的心眼儿。
  她这一天,依旧是同事们跑来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评事等都说:“不急。”
  祝缨只好继续看卷宗。
  左评事见她忙着,起身老文吏老方,问道:“新来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么?”
  老方道:“一些旧档。”
  “哪一年的?什么样的案子?”
  “都有,从太-祖年间的到今年的,随手抽。我看他拿三个骰子,扔了几点就去第几个架子。再扔,就去第几格。再扔,就抽第几本……”
  左评事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小孩子。他看的什么,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记簿子给他看,问道:“这个新来的,来头不小?那个比他大的可没他品级高。”
  “唔,裴少卿为这个正与咱们郑大人怄气呢。”
  老方也是一笑:“两个都想干出点什么来,偏偏两个不是一伙的。啧,上头争名夺利,就会抽着咱们拉磨——您不给新来的接风?”
  “接什么接?还看不出个好歹来呢!先搁那儿吧。大家伙的钱不是钱吗?又要讲个清廉。我们没钱。”
  这两人虽然一官、一吏,却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说些话,又聊了一会儿,左评事翻完登记的簿子,见没什么问题,随手一放。
  祝缨于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着张仙姑给她预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去皇城应卯去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评事对祝缨道:“小祝,你准备好铺盖,下旬要轮到你值夜了。”王评事插了一句:“本来不用这么早的,这两天他们又有两个要出去办差的,害!先前的事儿被翻出来,弄得好些个案子要重新过一遍筛子,这不,原本不用咱们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缨道:“好。”
  入职后的第一个旬日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没有繁重的公务、没有找麻烦的上司、没有排挤的同事、没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办事小吏给她搬个书卷、倒个热水。
  祝缨每天过得都一样,除了字有了点进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到了休沐日,祝缨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去了郑府。郑府已经有人记得她了,门上笑着问道:“祝小郎来了?”
  祝缨道:“是。郑大人在吗?”
  “在的。”
  祝缨又多等了一会儿才在书房里见到了郑熹,郑熹仍然是那副从容的样子,说:“不错,不用金良带路就认得我的门儿了。”
  祝缨道:“我与您初见的时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过后来处得来,就一同过来了。”
  郑熹道:“嘴上不饶人!手上功夫怎么样了?字练好了吗?”
  “这才几天呀,”祝缨说,“也就比之前好点儿看得见。说起来,您怎么裴少卿了?他看着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郑熹骂道:“小兔崽子!你那笔烂字,他能喜欢得了你吗?”
  “那他别来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儿,不但有写得好的,还有会画画儿的呢。”
  “又胡说!哪个饱学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个人的字要是能写得好,必是下过功夫、有些涵养的。你考试题目答出来,像是读了十年书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才学写了十个月,他能不起疑?还怀疑我给你开后门呢。”
  “那您就看着?”
  “你不是应付得很好么?”
  祝缨认真地说:“我原本以为您是很着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开局面的,您这几个月偏偏坐得住。您觉得这大理寺现在这个样儿,很趁手?”
  “有话就说。”
  “整个大理寺,不大灵光吧?”祝缨说,“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还没动手呢?”
  郑熹摇了摇头:“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鸡毛就不用管了。这儿闹完了还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边多少人都看着。大理寺内,我若声色俱厉,赢了也是输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个,立个榜样呢?”
  “不错么,连这个都懂了?”
  祝缨问道:“您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郑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着。收伏?说说,这一旬你都干什么了?”
  “我一天看几十个小故事呢!什么乱-伦、凶杀、强盗……呃……大理寺旧人断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郑熹笑问:“是么?”
  “照您给的名单,原大理寺的旧人留任的有四个评事、一个主簿、两个司直、一个大理正、四个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后来的。我就把留下来的这些人断过的案子都找来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类似案子的判罚。”
  “哦?”
  “上回是因为替换死囚案,大理寺经了手也没查出来,虽然责任更大是钟钦差掌刑部的时候,大理寺也被换了好些人,都是查出来有违法勾当的。没被查出来的,未必就都老实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办事十分敷衍,只是没有主动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个人,就看看他怎么做事的,多看两次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郑熹赞许道:“不错。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给你引路的张丞,就是这几个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缨道:“您这,也是对我的说的吧?我干好了,也给我升?!”
  郑熹道:“你才过来几天?就想着升迁的?”
  “我没读几天书还敢考试呢!”祝缨不服气地说。
  郑熹也喜欢她这股劲儿,说:“好,给你交个底,你能干一个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个废物,能干两个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们两个!再慢慢淘换老实肯干的来。”
  祝缨高兴了:“那这话我愿意信。明天当差,就让我干活了?”腾笼换鸟嘛!
  郑熹道:“不急,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再看一看他们怎么行事,起码看一个月,试试这大理寺的凉热。活计?多得是!”
  祝缨道:“那就是二十天后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