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先在墙内看到了花姐改变前后的脚印,再出来追踪这改变后的脚印,看出来花姐是换了鞋子的。按照她平日观察行人的经验,当是小脚穿了双大鞋,应该是男子的鞋子。再照新鞋子留下的印子,慢慢地、艰难地一路去找。
  顺着脚印,她甚至能够猜一猜花姐当时的心境。花姐没有走大路中央,也没贴着墙根,她走在路上偏靠边,避让路上的行人车马,所以她的脚印便没有被完全的覆盖掉。她的身上应该带着一个包袱或者搭裢,又或者是藏在宽大的男装里,这让她的步幅与日常有了些许的不同,脚印追踪起来更明显一些。
  她一开始很紧张,步距时大时小,过了一阵儿就变得均匀了。她很正常,很自然地走着,没人能够拘束的样子。不时驻足,步子又变得小了一点,继而正常地走。
  祝缨对花姐是了解的,接下来,花姐应该不是急着出城,因为出去了没人接应没个落脚的地方就危险了。离家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不是为了给强盗贼人送菜。必须稳妥,那么怎么办呢?
  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好些客栈会查路引文书之类,但是如果只是赁个房子住两天,又或者是小的不太讲究的客栈只要有钱,那就不错了。略躲几天,想来冯府也不能大肆声张找人,过了这风头再从容筹划就行了。
  当前,祝缨最担心的是花姐买了张尼姑的度牒,到时候一报智字辈的法号,陈萌那里一查,就得被抓到。
  她要赶在他们之前先找到花姐。
  在宵禁之前,果然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客栈。这家小客栈门脸很小,屋子里也不够亮堂,掌柜的殷勤地迎了上来:“小官人,住店还是找人?”
  祝缨笑了:“为什么不问住店还是吃饭?”
  掌柜的也笑了:“小人做这一行很久了,您这样的人,不会在这里住店吃饭的。您这一身儿,一看就是在京城住的,您是哪家的小公子呢?”
  祝缨道:“我也不住店,也不找人,我就逛逛。他们说我见识少,我就不信了!”
  掌柜的道:“小官人莫拿小人开玩笑,自王京兆到任,这京城街面上太平了许多,小官人就算是拿贼查案,我们这里也绝无贼人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弄得祝缨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班头捕快。”
  掌柜的道:“您这个年纪,这样的气派……像是个少年得志的小官人啊!小官人到我们这腌臜地方来,能做什么?”
  祝缨笑道:“你猜着了一半儿。你要当我是个查案的官人呢,那就老实说,像你这样的店,都是个什么价?有什么人来呢?京城得有多少家?日常进菜蔬从哪里进?店里有多少伙计?能有多少客人?淡季如何,旺季如何?”
  掌柜道:“您还真问?莫开玩笑。您瞧,墙上挂的那些个,价钱都在那儿了。”一排的水牌,写着几样饭菜的价格,比祝缨住过的那家要便宜一些,花样也少一些。这店里也就掌柜的两口子带一个伙计而已,将近晚饭时分,伙计正帮着正掌柜在后面忙着做饭。客栈一共只有十几间房,每间房都窄小。
  掌柜的心里已经有些不快了,但是又怕这是哪个恶少来寻开心,他便惹不起了。正说着,门口冒出一个脑袋来,祝缨一看就笑了,招手道:“你来,问你个事儿。”
  她认出了这个小孩儿,是她初到京城时摸过她的钱袋反被她教训过的。这偷儿却已经忘了她,笑嘻嘻地走出来:“郎君叫我?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他越走越近,掌柜的喝道:“你这小乞儿,还不快走?”
  祝缨道:“莫要赶他,我与他是旧识,要问他打听个事儿哩。”
  偷儿也吃了一惊:“郎君要问我什么事?”
  “知道老马吗?”
  偷儿脸色一变:“您?”
  祝缨道:“告诉他,三天后的后半晌去京兆大牢外头碰个头。”
  偷儿一个噎嗝,吓跑了。
  掌柜的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祝缨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的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
  掌柜的道:“您……您?”
  祝缨笑笑,看了看柜台旁通向后面住宿的院子的帘子动了动,果然看到花姐探出半个头来。祝缨指着花姐道:“我看这位大哥也不像会住在这样的店里的,你怎么叫他住了?”
  花姐故意粗着嗓子,说:“我怎么不能住这里?”
  掌柜的又要拦,祝缨脑子里闪过周游的样子,大喇喇往桌边一坐,手来回摇着,仿佛拿着一根无形的马鞭在敲着桌面。花姐对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来。掌柜的很担心地躲回柜台后面去了!
  花姐一噎,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掌柜的真的躲了!
  祝缨大笑!问道:“喂!你是哪里人?到京城做什么来的?做买卖?读书?投亲?嗯?路上听说什么案子没有?”
  花姐在她对面坐了,只笑着,不说话。掌柜的在花姐的背后,看不到她的脸,急得要命。
  祝缨脸上不变,又追着问,花姐道:“你说这些,叫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祝缨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就先答——你叫什么吧。”
  掌柜的心道,呸!你刚才没问这个!
  祝缨将眼睛投向他:“掌柜的,沏壶好茶来!配上点心!快点!”
  掌柜的只得亲自去办了。
  花姐目送掌柜的离开,脱口而出:“小祝!”
  祝缨道:“你这样很好,不过,你带了钱财,或不安全。”
  花姐道:“金银不多的,财不露白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想回去,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想着,只要出来了,怎么也能养活自己。没道理叫你总为我操心的,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也不想叫人当我什么也不行。帮急不帮穷。”
  祝缨道:“那行,你知道我在哪里,要是急了,就找我。”
  花姐微愕,又笑了:“嗯。”
  “我不是必要找你回去的。只想知道你的安危,你原是配得上自己拿主意过生活的,我要安排摆布了你,才是不尊重。不过,度牒能查出来跟脚的,知道么?大公子往崇玄署一查,法号、日子、谁签的,再往外发一道令,他的品级比崇玄署的官儿都高,不用他爹,他就能治得了那里。”
  花姐抿嘴:“我买两张,要不也不能花这许多钱。尼姑智平,我买了,并不用,叫他们找去。我再买张僧人的,叫悟空,我以后就做和尚了,你做官儿我做僧,好不好?”
  祝缨道:“你要离京么?”
  花姐摇摇头:“我倒想,我还想回去给娘上炷香、烧些纸钱,可这一路不是我现在能走的。我不比你,我得缓缓。京城好,有王大人管着,街面安全。小祝,你近来也不要找我,我怕他们找你。你只推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祝缨先大声说:“哎!问你呢!快说!接着说!”
  又低声道:“这话说得奇怪,纵使各有各的路要走,也不耽误咱们走这一程的时候就个伴儿不是?同路么。难道我要当成不认识你?这样骗自己岂不是奇怪?你在京城也交际,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这二年经历这许多,好容易认识的你,一下子就抛开了、装成陌生人,我这些日子不是白过了?”
  将花姐逗笑了,说:“那好,我也多你这个朋友多条路,急了,我也找你。你急了,有用着我的,也找我,好不好?”
  “好!哎,你就住这里?”
  花姐道:“我这一个月,更加留意这些庙庵道观,已相中了一个地方,过两天,我自削了头发,换身僧袍,等店家不留神的时候,就去那里。”
  “什么名字?”
  “金螺寺。”
  “好!大公子那里,我为你遮掩。”金螺寺这庙挺小的,以祝缨之爱踩点,也只知道这个地方僻静,达官贵人也不去,寺庙勉强维持。
  祝缨道:“咱们约个记号,方便传递,免得万一消息泄漏,有人将你钓了出来。”两人都识字,约了声韵反切的写法。又约了信上的暗记,往纸上拿针尖戳三个小点儿。
  两人互相通了气,祝缨就起身道:“没意思!”离开了。
  掌柜端着茶水点心过来一看,问道:“郎君,那个人……”
  花姐无奈地道:“走了。”
  掌柜道:“这些个纨绔子弟呀,才装有礼数,后来就现原型,真是装也装不像!”
  花姐心道:她才不是纨绔呢,更是装什么像什么!
  …………
  祝缨这天心情大好,回来对张仙姑说:“莫急,不会出事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大理寺先翻出案卷,袖着去了崇玄署,查完了档。装作无意又要了近来的度牒档,果然找到了智平,又往后翻了两页,看到一个僧人叫悟空的,别人是再想不到这两个是一个人。
  她故意在智平和智圆、智长的法号上掐了几个指甲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给了崇玄署。
  第二天又问崇玄署要天下寺庵道观等的名字、所在地方之类的档,崇玄署回说,天下寺观何其多,僧道尼姑数以十万,要看,只好拿相关的案卷过来看,是断不可能将这些都给她的。祝缨就每天抽半个时辰去看,下午一出宫门,就先去了京城的庵堂乱晃,每天跑一个庵堂,仿佛在找什么人一样。
  第63章 埋线
  张仙姑忽然发现,女儿是越来越忙了,她心里就直犯嘀咕。
  这是一个对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挺明白的前神婆,哪个地方没有一大群借口在外头“有正事,为了养家糊口得在外面应酬”的男人呢?实际上这些“当家的”在外面干的什么,真就是只有鬼知道了!
  眼见女儿也有了这个苗头,张仙姑深以为不妥!她担心!她家这个不是个“年纪轻轻就做了官儿的儿子”而是个“蒙混过关做了官的女儿”!
  张仙姑在祝大耳边念叨了好几天,祝大道:“你要不放心,就问问她。”
  张仙姑道:“她精着呢,一问,她就是不说,你能怎么办呢?”
  最后,两个人决定故技重施,先跟踪一下祝缨,不幸再也没有上次碰巧撞上祝缨行踪的运气了。收拾了一点点心之类往“大兄弟”家走动,也只知道祝缨并不是天天到张班头家,至于其他时候去哪儿,张班头只知道祝缨在城里至少还有牢头、杨仵作两个有交情的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张仙姑又猜是不是因为花姐的事,祝大道:“跑都跑了,这都多少日子了?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人也不在城里找,一定有别的事儿。”
  张仙姑和祝大一合计,这不着家的事儿不能再耽搁了,得问个明白才能安心。
  这天,祝缨从外面回来,张仙姑先不动声色,打发祝缨吃了饭。等祝缨房里点了灯看了一会儿书,张仙姑收拾了个托盘,托着一盘子肉饼、肉汤给祝缨送过去。祝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完全可以与她那些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同僚、上峰比美。
  祝缨早就发现父母吃饭的时候互使眼色了,她只当不知道,收好了书本文具,一口气把宵夜吃光。
  张仙姑边收盘子边说:“累不累?”
  祝缨道:“不累。”
  张仙姑又问:“花姐找着了吗?她家里人后来又找你麻烦了不曾?有什么消息吗?我跟你爹也是闲着没事儿,这两天街上转着,我寻思着,她一准儿已经出了京了。”
  祝缨道:“不好说,大公子说,已经派人回乡等着了,万一她回去呢?”
  张仙姑又叹了一回花姐这命、这运气之类,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的命,天注定。你也是,别太累着了,我看你这几天更加忙了,怎么回事儿?有酒席么?光吃人家的请可不好,要不我再预备点钱,你也回请人家。”
  祝缨听她这拐弯抹角的,说:“不是酒席,办案子。”
  张仙姑担心地问:“危险不?”
  祝缨道:“那倒没有,各处看看。”
  张仙姑才暂时放下了心,说:“那也得小心些,别往黑巷子里跑。”
  祝缨道:“大理寺的案子还没复核完,越到后来的越得小心,我是会更忙一些的。要想升得比别人快,就要干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好不是?咱们是新来的,街面也不很熟、熟人也不多,不能事事都找郑大人,那得拿什么来还报他?我还是得自己探探京城的水。这些贼,娘还不知道么?最会看人下菜碟的,等闲不惹官人。”
  “对哦!你是官儿了!”张仙姑乐了,“那行,以后我给你多准备些吃的。”
  祝缨道:“好。”
  没经过花姐的同意,祝缨不想把花姐的事情告诉张仙姑,她也没骗张仙姑,近来她确实也很忙的。一则大理寺内部事情多了起来,复核的事儿在郑熹三人的高压之下进行得很快,剩了一些疑难的案子,又有郑熹等人琢磨出来个法子——交换抽检,譬如,祝缨已经核过的案子,由左评事从中抽几个来再核一次。二则她确实是对京城不够熟悉,京城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不是表面上看几个脚印就能看透的,也是需要自己去走、去看,去接触。
  除了同僚们对她说些京城门第、人情世故之类,她还急需一些三教九流之士。她跑尼庵,也不是只为了掩人耳目,一天去一两个尼庵,也好对这些门里的事儿有个数。让那日巧遇的偷儿给老马带话,也是有这个考量了。
  第二天,她又在大理寺把左评事评的案子抽了几个,也签了自己的名字,再看王评事抽了她核的,也签了名。再跑去崇玄署又混了一阵儿,到了时候就抽身出宫,往京兆府大狱外头见老马。
  …………———
  老马感觉十分晦气!
  他进大狱是为了避事的,等外面街面干净了,他便设法出狱了。这并不难,他入狱就是精心准备的,自然留有后手,见情况合适将证明清白的证据一摆也就出来了。出来之后,他也不敢狠闹,依旧约束手下做事要当心。
  王云鹤下重手整治那些逞勇斗狠的泼皮无赖,敢在街上亮花臂的都抓起来打二十大板。弄得蟊贼们也害怕,偷东西都不敢太猖狂了。
  老马是个贼头,即便手下偷得少,他一抽头,依旧过得安逸。想着前几天他还要小心处着的狠人如今抓的抓、流的流、打的打,他还能在京城这么住着,他的心情就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