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搓搓手,说:“那咱们合计合计,怎么祭啊?”
  “啊?”祝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我问了别人家京里怎么办,又问了老徐。”
  张仙姑吃完一块糖瓜,骂道:“你还忘不了他呢?”
  “别叨叨!”祝大说,“他们都说,你是官儿,得供祖宗牌位,可咱们家这些祖宗,名儿……那个……没传下来。老三啊,你看,怎么办呢?”
  祝家哪有什么祖?祝家的情况使得他们家彻底的“礼崩乐坏”,虽然是跳大神的,但是这些祭祀都是相当的潦草。以前祭灶也不过是锅台外面糊个灶王爷的画,磕个头。祖宗就像祝大说的,连个名字都没传下来,牌位自然也是没了,连坟,都只能找到一座。
  以往,祝大会往街口烧点纸,自家一个破桌子上摆点鸡脚鸡头之类的,摆完的馒头再从祖宗的桌子上拿回来自己吃。但是祝缨当了官儿了,祝大就觉得需要正式“操办一下”,告诉祖宗,老祝家如今也出息了!
  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祖父是有正式的名字,据说是曾祖取的,曾祖识字的数量当在一千以上,还能耍得起她们家“祖传”的一些神棍本事,比如给人点穴选坟地、念经超度外加庙会爬个刀杆什么的。
  但是她祖父比她爹祝大还笨,压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到祝大的时候,这个名字就被忘了。曾祖的名字就更没有流传下来了。
  祝缨含着糖瓜道:“得,那我给他们取个名儿吧。”
  祝大瞪眼道:“胡说八道!”
  祝缨道:“怎么胡说了?没出息的儿孙过祖宗的日子,有出息的儿孙,祖宗倒要过儿孙的日子!他们现在过我的日子。我现在有不少书,咱们就抽个签儿吧,他们要有灵,我翻哪本书停下来,就在那一页里扔个骰子,停在哪儿就是哪儿了。”
  祝大也是神棍本色,说:“行。”
  张仙姑也乐了:“不错。”
  祝缨道:“要不给外公外婆也起个名儿吧,反正都是要祭的,一块儿祭了。”
  祝大道:“他们有自家儿孙。”
  祝缨大惊:“怎么着?我还有舅舅兄弟?在哪儿呢?”
  张仙姑没好气地说:“你没有!我自己给自己爹娘烧点儿纸,行不行?”
  祝缨道:“我去拿书!”
  回来一家三口神棍真就听了祝缨的安排,给两头祖宗把名字都给取了。祝大虽然嘀咕一声:“外姓。”还是勉强同意了,他想到了自己现在的传人也就只剩一个闺女了,就不坚决反对了。他说:“那得赶紧找木匠,弄牌位!”
  张仙姑挺欣慰,道:“我知道哪家便宜!量大还能打折!”
  祝大又要显摆:“拿光板儿的回来就成,叫老三自己写,也好叫祖宗看看,咱们家老三出息了!”
  张仙姑道:“好!”
  祝缨道:“得,那这样,明天娘去请牌位,多请几个防着写坏了。我还得出去走走,准备些东西。爹,徐道士怎么样了?”
  “拖着一口气,不好不坏的,也不知道是今夜死还是再活二十年。”
  祝缨道:“行吧,你再送他一身新冬衣,给捎点吃的、买点炭。晚上回来祭灶,祭祖,接着办年货,除夕我当值,初一回来过年、拜年。”
  祝缨一番安排,父母都无异议,她第二天却真的去那个生药铺子配山楂丸。多嘴伙计见着了她,还说:“小官人真的来了!快请!师傅,我没骗你吧?”
  祝缨道:“你可先别表功,我要干净实在的药丸,我得看你这里的材料、家什都干净不干净,后面水好不好,做药的人整洁不整洁。要是好呢,我可买得多呢。”
  伙计道:“您能买多少呢?”
  祝缨道:“先来二十斤吧。”
  豁!大买卖!就是消食吧,过年买个二斤也得了,二十斤?伙计看了她的样子,不像是没钱,也就放心大胆地宰个有钱的小傻子了。一躬身:“您请!”
  祝缨把生药铺子前后看了,见着了坐堂的一个混日子的老郎中,又看伙计等人。然后就让他们称二十斤山楂丸出来,半斤一包,包了整整四十包,再拿个大袋子装着,付了钱,提着回家了。
  到了家里,把张仙姑买来的空白牌位都写了,并没有写坏,张仙姑道:“哎哟,白花钱多买了几个。”祝缨提笔,将一个空白的上面写了于妙妙的名字,另一个写了于妙妙的儿子朱大郎。张仙姑道:“唉,是呢。”
  祝大道:“他们吃别家香烟吗?”
  祝缨道:“差不多吧,给他们另开一桌。”
  祝大道:“那等会儿到街口给他们再烧点纸。”
  张仙姑欲言又止,又想:不写花姐是对的,人总要有点念想。大娘子心疼儿媳妇,不会饿着她的,烧给大娘子也就是烧给她了。
  根本不知道祝缨这是因为看到花姐那儿不方便,特意代花姐祭的。
  把自家牌位供到了正房的西屋里,又把另两个牌位单供在另一面墙,这间屋子三面墙,一面供菩萨一面供祖宗一面供“亲戚”,从此整日香烟缭绕。
  …………
  祝家祭完了祖,又开始忙年。以往祝家刮个家底,买二升米、一点面、几个鸡蛋、一只鸡或者几斤肉,都鱼丰年。
  去年好了些,祝缨却又蹲大狱去了,今年张仙姑和祝大乐呵呵地,特意雇了头驴,头身上一左一右两个筐,直着去置办年货。什么鸡鱼肉蛋都买了,羊腿早就煮上了,又买油糖茶酒。张仙姑再抠门儿,也想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把往年的晦气都去了。
  祝缨又四处遛跶,看看街上的行人,逛一逛被抄家的府邸以及将要抄家的府邸。到了二十八这一天,金良特意带了个小厮过来,说:“当值是一整天,明天一大早你就得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再来送你,这些给大哥大嫂在家吃,明天你的饭食我带了热的来。”
  张仙姑忙招呼他又说他辛苦,金良笑道:“大嫂别客气,咱们谁跟谁呀?”
  祝缨道:“就是!”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金良大笑:“凭你做到什么官儿,也是个孩子!”
  祝缨一翻白眼:“来,压岁钱。”
  金良道:“磕头才有,来,磕!”
  两人拌嘴,张仙姑抿嘴直乐。
  到了二十九这天,大清早张仙姑就起来了,跟祝大两个给祝缨装了一瓦瓮的羊腿羊汤,又给她带饼。金良早早带了小厮来,提了老大两只食盒并两个包袱。
  祝缨道:“我这是去当值,就一天一夜!你想我在大理寺守几天?”
  金良笑道:“傻了不是?就你傻!除夕当值还乐呵呵的,别人除夕当值可愁苦哩!你多带些吃食,邀他们一道吃,不香么?凑个好人缘儿不好么?做事那么精明,怎么这会儿又呆了?一天一夜?就是三餐还有宵夜,不得多备些么?他们那里给当值人准备的饭你又不是没吃过,哪里好吃?
  这个是你嫂子给你烀的猪蹄,二十个!那是两个猪头,都切开了!这盒里是一桌席,除夕晚上,你叫厨下热热邀他们一起吃。这是烤过的羊腿肉,极好,火盆边儿上煨着,洒点细盐,跟才烤好的一样!记着,得是边儿上,别傻乎乎的在火头上烤,都烤成炭了……”
  祝缨目瞪口呆:“就值一天也这么兴师动众?”
  “快走吧!”
  金良带了车来,把东西和祝缨都塞车上,亲自送到了宫门口。这天当值的是李校尉,与祝缨也熟,看金良给收拾了这么多东西,笑对祝缨道:“晚上找你去!”
  祝缨道:“好。”
  金良说:“兄弟,我这小兄弟有点呆气,心眼儿忒实在,你多照顾。”
  “放心吧!”
  李校尉也不是个乱认兄弟的人,他不认识金良,但嗅到了金良身上的行伍味道。一问,果然是。两人抱拳别过,李校尉招呼人把祝缨的东西送到大理寺。金良又在外面转了一圈,跟禁军打听:“周游周将军,当值不?”
  得到了:“那样的人,怎么会排这样的日子当值?他明□□贺时还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见两宫呢。”
  金良就放心地走了。
  祝缨的前一班是左主簿,除了王司直年老,其他升了职有好处的,都被郑熹安排了在几个最让人团圆的日子里。
  两人交割,左主簿吸吸鼻子:“好香!小祝你这……哈哈哈哈,令堂疼你啊。”
  祝缨翻了两个还热乎的饼,卷了大块的羊肉给他:“你吃完了再走么,这么冷的天,空着肚子回家多难受?”
  左主簿也不推辞,又坐下吃早饭,一边喝茶,又说:“咱们把名签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怪冷清的。你没事儿就把炭盆烧热一点,别惜柴炭。”
  祝缨签了字,坐着喝茶陪他,等他吃完了再送他出去。左主簿道:“记得我家的酒!”
  祝缨塞给他两颗山楂丸:“忘不了。”
  左主簿嚼着山楂丸走了。
  祝缨先把自己的铺盖收拾好,吃的用的也摆好,就开始查案卷——她得查查,老马上次托的那个光禄大夫严家的详细案情。既然答应了,就得给人办好。再查一查,已经抄没的财产里是不是有药铺、家庙庵堂之类。
  她虽看不懂账,但是“铺多少间”这样的字还是看得明白的。
  第77章 人缘
  祝缨翻了一会儿案卷就有一个小吏进来给她烧水泡茶、忙东忙西。
  巧了,这位也姓黄,祝缨道:“老黄,你不要忙,就我一个人,水壶搁炉子上我自己弄就行啦。难得人少,你也歇一歇。”
  老黄之所以叫老黄,就是因为年纪大,老头都五十多岁了,比祝大年纪还要大一点,祝缨个穷鬼的命,叫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伺候她,她浑身难受。
  老黄乐呵呵呵地:“就是人少,活不多,这就算歇着啦。”
  只要是值班,人就不会太多,尤其是过年期间的值班。祝缨从未在白天的时候经历过大理寺有这么少的人,领班的官员,她,听她支使的小吏两人其中一个是老黄,再就是大理寺狱里的狱卒数人。
  祝缨摇摇头,指着自己带来的东西说:“那里面是羊腿羊肉的汤,那你们拿去厨房热着,晌午咱们就吃这个。那一包里的饼,也略烤一烤热了,午饭就吃这个。”
  老黄答应一声,笑道:“祝大人捎来的东西真是齐全。”
  祝缨道:“害!都是他们给准备的。”
  “家里有人惦记着,好。就热这两样就够啦,晌午还有份饭的,到了晚上还有年夜饭的份饭。”老黄又提供了一条情报。
  祝缨笑道:“那咱们多弄一点也不算什么。”
  老黄道:“好嘞!”拿了装羊腿的瓦瓮,又拿了饼去厨下了。
  大理寺又安静了下来。
  她们大理寺算是安排当值的比较多的衙门了,因为还有个狱。旁的衙门里有的就只有一两个人。整个皇城里虽然装饰得热闹,也有来来往往的禁军乃至宦官等经过,为禁中新年奔波忙碌,具体到皇城中的各部各衙都冷静得没什么人气。
  祝缨也不怕这样的空旷,清静些正好,她能多查好些个东西。她接下左主簿交的钥匙,可以满大理寺的乱蹿了。查了一会儿案卷、心里有数了,她就站了起来抻个懒腰,踢踢腿扯开一个拳架子,只觉得浑身舒畅。
  活动了一下手脚,她也不怕冷,出了烧着炭盆的屋子先去了狱里看看。这天当值的狱卒也少,见了她都说一声:“小祝大人,辛苦辛苦,升官发财,恭喜恭喜。”
  祝缨也说:“同喜同喜。”
  狱卒们比大理寺的官员们更为辛苦,收取好处外快也没有当官的多,当值却要比官员们频繁。之前导致大理寺、刑部好些官员罢官、降职、换岗的案子据说是“小吏弄鬼”,倒杀了不少小吏,弄得这些狱卒们很是夹起尾巴做人了好长时间。
  祝缨过来巡视,狱卒们也殷勤地介绍了狱里的情况:“都看着,没人病也没人死,里面也干干净净的。先时挤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杀,就腾出不少空来了,如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并没有被替换的。”
  祝缨换个牢房看了一圈,这些人里有她抓的、有她审的,她都记得脸,都还是本人,又将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龚劼夫妇等也还在,只是龚劼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龚夫人却仿佛有一股气撑着,无论行走坐卧都像是在挑着下巴。
  也是个奇人。
  祝缨都看完了,又问狱卒:“你们过年吃什么?”
  “劳您惦记,我们也有份饭,自家再带些来,也不敢克扣他们的伙食。”
  祝缨哭笑不得:“我是那么刻薄的人么?”看了看狱卒带的东西,也有带点饼子的,也有带点肉食的,都不多。
  她说:“当值不要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