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忙又跟着说好话:“再不敢,再不敢的,往后你说话,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祝缨笑笑,不说话。老马赶紧往后扬声道:“后头躲什么呢?还不出来磕头?”
  一时兄妹俩都出来,祝缨看他的妹子,也是个貌不惊人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粗手大脚却又很瘦。祝缨皱眉,在厨房还能瘦了,可见这些日子是受苦了。那个哥哥呢,也瘦了一些。祝缨道:“罢了。”又给了些钱,给老马,说:“呐,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吧?一日三餐,别饿着了。再往后,就凭你自己的本事糊口了吧。”
  兄妹俩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好心,尤其是那个哥哥,他还以为祝缨要追究下去了呢。
  祝缨摆摆手,不跟他们计较,却又点点老马说:“下不为例,再有,我只跟你算账。”说完,笑着走了。
  老马道:“起来吧,别干傻事。他要用着你时,叫干什么就干,不用你时别瞎琢磨。”
  那妹子说:“就怕报不了恩。”
  老马一声冷笑:“你有机会的!再说了,就算没有恩情,他找到你时,让你干什么你最好别讲价钱就去干。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叫你听话。”
  那妹子也算是在官宦家见过世面的,低声问道:“我看小官人不像恶人,怎么也……”
  老马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恶人呢?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儿,咱们算在他地盘里,自然不会对咱们怎么样。要是不在他画的圈里,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哥哥道:“有个圈儿讨生活,也不错。”
  老马骂了一句粗话,说:“你现在还在我的圈儿里,还不滚去烧火?”
  ……——
  祝缨将别人托付的事都干完了,这一夜睡得还挺好,祝大钱袋找回来之后,再出门依旧带着钱袋,却不敢随便摘下来了,他弄了根小细链子把钱袋捡在身上,气得张仙姑又跟他打了一架。
  又抄完一个家,可以回去继续带薪学算学了,挺高兴地哼着小调去了大理寺。
  还没到大理寺,就先被太常的杨六郎拦住了,问道:“小祝,跟你打听个事儿。”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杨六郎鬼鬼祟祟地说:“听说,太子妃的叔叔,也被牵连进来了?他是真的?”
  太子今年十八了,是该娶媳妇儿,虽还没有正式娶回来,但是上下都知道已经内定了一位名门闺秀,背后便有人不太讲究地称她为太子妃了。祝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杨六郎道:“我姑父回家说的。”
  杨六郎的姑父其实是个宦官,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虽是个宦官,却又在得势之后娶了个妻子,妻子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良家子。杨六郎是这位宦官夫人的娘家侄儿。所以,他有许多边角料的消息,那是相当灵通的。
  祝缨道:“仿佛听说过,不过,不至于抄家吧。”
  “哎哟,这下坏了!这人可真狠,就因为跟哥哥不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啧啧!”
  祝缨道:“别的事儿传一传也就罢了,这个事儿上你少说两句吧。”
  “我就是问你嘛!”
  祝缨道:“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反正,不会比龚逆罪更大。”
  “也是。哎,那谁啊?怎么跑这么快?老王?他怎么这么有冲劲儿啦?有狗追他吗?”
  飞快跑过来的居然是王司直!
  祝缨忙跑上前去拦他:“老王,怎么了?”
  王司直道:“不得了!又有人告发了!”
  “告发什么?”
  王司直道:“六郎也在啊?你先别在这儿打听啦,回太常吧,看日头,大人们该下朝回来了。”打发了杨六郎,王司直才对祝缨道:“龚逆的案子不都快结了么?竟有人想要立功!检举了龚妻管氏!”
  “她?”祝缨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她能干什么?”
  “犯官家眷,可以没入掖廷做奴婢,也有没为官奴婢的,又有各坊做苦力的,还有罚做官妓的。这你知道吧?”
  祝缨皱了皱眉:“是。”
  “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也有运气不好罚做官妓的。不过,要是有心地好的,哪怕没为奴婢呢?当年有个案子,就是龚逆告了他的朋友冯侍郎,冯侍郎连同岳父家都抄家流放。这个管氏,特特叮嘱,必要把冯侍郎的妻女罚做官妓!”
  祝缨也震惊了一下:“还有这一段曲折?不过……你怎么这么着急了呢?”
  “害!你不知道,这冯夫人与当今陈相公的元配妻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家大公子的亲姨母,曾经……哎哟,这话说不好听呀!得赶紧报郑大人定夺!”
  祝缨低声道:“那你跑什么?没叫他们知情的都闭上嘴?”
  “说了。”
  祝缨道:“你稳住,别对旁人说。我再去狱里,再叮嘱一回。”
  王司直抹了一把汗,道:“好。”
  第79章 管氏
  祝缨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跟冯、沈、陈再有这样的交集!
  真是活见鬼了!
  那个什么狗屁官儿,自己干了缺德的事儿,先向管氏表了一回功,现在又要向朝廷再表一回功?熬到现在才招,也是混账!她直觉得这件事情会有一些麻烦,这种直觉曾经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从来不插手同僚们办的案子,但是这一件让她撞上了。她与王司直略一商议,就转身往狱里走,才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响,回头看时王司直果然跌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她忙跑了回去。
  一只手臂环在王司直背后,一只手臂横在王司直身前让他好扶着起身。王司直用力站了起来,喘着粗气道:“老了,不中用了。小祝你去吧,我还能行。”
  祝缨道:“且慢。”
  “怎么?”
  眼前一旦有人需要照顾,祝缨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又迅速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下,如果此事与花姐无关,她也不会这么焦虑。对,事情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但不值当这样的!
  她说:“老王,你且站一站。”
  “我的腿脚还行……”
  “不是说你的腿,”祝缨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说,“大理寺狱又不是朱雀大街,现在也不是什么交班的时候,里面的人也不会乱跑,消息不会这么快散出去的。你且不要着急。你比我资历深,这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且是陈相的小姨子又不是他老婆女儿!纵难堪,也有限。只要悄悄地不声张,它就不是件大事。你把它当成一件大事,弄得人尽皆知反而是容易骑虎难下。”
  王司直回过味儿来,又擦了一把汗,也有些羞赧,道:“害!老了,脑子不够用啦。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唉……”他唉声叹气的,自己也想明白了,他原是旁观过许多事情的老官,旁观的时候、讲古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难免受了自己私心的影响。
  他讪讪地解释说:“我过年就七十了,要休致啦,可不能出差错呀。你说,郑大人那里,怎么回好呢?”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了,他只要再在散官上升一升,就有足够的俸禄安度晚年,如何能不紧张?
  祝缨道:“别嚷,悄悄把那一页供词给他看。供词带了么?谁跟你一道审的案?”
  王司直道:“你认识的鲍评事。”鲍评事是祝缨的那个一同分到大理寺的同年,开始做的录事,去年底大家晋升的时候他也升做了评事。祝缨道:“那好,还是我去狱里,你去找郑大人。悄着些。现在郑大人应当还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机会难得,这件事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急着跑了,祝缨一边走一边自省,刚才是有点冲动了,还有,杨六郎刚才也在,以杨六的好奇心,怕不是还要打听?有点头疼了。王司直近来在审案,告发的人应该也是个犯官,但愿这货下次过堂的时候别再嚷出来。
  那边王司直也回过味儿来,深悔自己也不够稳重。他清清喉咙、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又恢复了一个官场老人的从容。到了就见左主簿迎了上来:“老王,去哪儿了?有新闻!”
  王司直问道:“什么?这会儿又能出什么新鲜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么?”
  “太子妃家那个?”
  “什么太子妃?六礼没过,只是传说的‘内定’罢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悬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并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当明显了。
  案子办到现在,连大理寺办案的人都觉得只剩最后给龚劼一个结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杀一流,整个逆案一个月内就能结案了,没想到竟又出了这么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难道小祝说的大事是这个?那确实够头疼的了。
  不多会儿,郑熹就做出了决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给裴清负责,接着就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去了。冷云一向也不大爱管这些事儿,又被郑熹拉过去嘀咕了一阵儿,不多会儿,他就出来了,说:“放心吧。我去探探风声。”
  郑、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勋贵家子弟,不过郑熹爹娘更厉害一些,郑熹自己也更厉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着身份的事儿,派冷云去是很合适的,他也乐得做这些事儿。
  王司直这才得到机会抢上,郑熹问道:“你这么仓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双手捧了一页供词给郑熹,说着回来路上打的腹稿:“这事儿可大可小,既不敢隐瞒,也不能宣扬,还请大人定夺。”
  郑熹现在并不愁龚劼,而是琢磨着“太子妃”了,袁氏实在是郑熹没有想到的。再来什么冯夫人,在郑熹这里就算不得大事了,不过他有时候会称陈相是他的半个师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当不知道。
  他问:“可曾对人说起?”
  王司直苦着脸道:“不敢。”又把自己的处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缨的事说了。
  郑熹点点头:“他果然有长进了。”
  王司直松了一口气,心道,休致的俸禄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两句:“冯夫人还京的事儿,老人都知道一些,她们家出了一个义仆的事叫人感慨,也没什么大新闻。如今大理寺新来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们不当回事儿说出来。要叫他们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说出陈相公,这又是宣扬了,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郑熹耐心地听他说完,道:“君子本就不该议论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闲着没事儿也没钱耍,就耍耍嘴皮子。”
  郑熹道:“是么?”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郑熹这是什么意思,又不让他走,又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郑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让人拿了本书给王司直看。
  王司直书也不大看得进去,半晌,郑熹抬起头来,王司直赶紧放下书,顺着郑熹的目前望过去,只见祝缨走了进来。
  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一脸平静:“差不多了,只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问。”
  郑熹对王司直道:“好了,供词留下,你回去什么都不用讲,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气,将供词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赶紧休致,这个案子一结,我就写个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辞去,留下郑熹问祝缨:“还有什么事吗?”
  祝缨犹豫了一下,问道:“能把这个案子借给我用一下吗?”
  郑熹问道:“怎么?你还惦记着冯家对你父母无礼的事?可以记,但是最好不要用这件事情!这事说大不大,咱们按下去,告诉该知道的人一声就得。说小也不小,你要闹出去,就不小了。”
  祝缨是个孝子,为了捞巫蛊案的亲爹上天入地的,郑熹印象很深刻。借机报复前岳母再正常不过了。
  祝缨道:“不是为那个,那位夫人,啧!我要弄她也不在这个时候。他们家当年拿个义仆换了大姐,这事儿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个可怜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时候就很惦记那个人,然而不知怎么的,人家就是找不回来。大姐又不当家,能有什么办法?如今,我想借这机会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给办了。没了逆案的大旗,底下办可也未必认真。我保证行文做事不出纰漏,还请您成全。”
  她边说,边把一叠供状放到郑熹案前。
  郑熹一边翻一边说:“你总是操心太多。”
  祝缨道:“那您允了吗?”
  郑熹道:“唔。不许传扬开去,你打算怎么做?”
  “就说,为查龚案,与管氏有关。凡官妓,都是在册的,什么丢了找不到了,转去了哪里必有主官印鉴,哪怕是死了都得勾个账。”
  郑熹遥指着她,说:“借逆案生事,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