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匡想到祝缨被按着读了两年书不由心头一凉:难道我也要耽误两年?
  再看郑熹,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苏匡心中惴惴,想到自己这两年的精神昂扬,心底是觉得祝缨这小子是完了,怕是要这么坐着冷板凳到死。如今要是换了他自己这样,他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躬身出来,心道:祝缨这小子,这是怎么翻的身呢?今天与裴少卿出去办案的本该是我呀!我又该如何……
  ……——
  这边苏匡重新估量祝缨,并不知道祝缨心里不爱管这个案子。以她对周游的了解,不能说这个人不会杀人,而是以他的出身、亡父的面子、一堆的叔伯,以及他的母亲、祖母这些情面,杀个把人,恐怕只是个暂时罢官、赔钱的下场。
  那就太没意思了!
  这容易让她想起甘泽表妹的事儿,明明就是被害、明明找到了凶手,按法来判,王云鹤都不会判罪犯死刑。
  那一个,她还能暗中做点小动作。周游如果真的有罪,她也不是不能操作,然而保周游的人更多,多到足以让她的小动作发挥不了作用。比如挨板子,周游不用挨,那这一条就没用。比如押解的路上,周游的家人、长辈完全可以安排许多人随行护送,他可能连枷都不用扛。
  偏偏这样的一个人,看郑熹的意思,还想回护一下。否则他不必同意禁军所请,反正周游的品级在那里,京兆府先过一遍筛子,让周游受点磋磨再交给大理寺,大理寺等着就是了!郑熹固然不会死保周游,然而在职权范围之内,他不介意给周游提供一点便利。
  祝缨认为自己这么猜是不会错的。
  而郑熹用自己,估计是想让自己先跟着看一下,评估一下这个案子的实际情况。或许还有一点考验自己的意思,一则考验查案的能力,二则考验自己如何对待周游。
  祝缨就更不开心了。
  她的不开心,还有一部分是跟自己生气——竟没有当场拒绝郑熹,并且跟郑熹直白地讲了自己上述的心态,表达一下不满。可恶!全因是当着大理寺的这些个同僚,不能太撅了上官的面子。
  那一边裴清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知道周游,这个人不好不坏的,麻烦的是这个傻子背后的那些人。一个一个的,为了显得自己情深义重,一起护着这么个小傻子,净添麻烦!要他说,就该让王云鹤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傻子,兴许能让他长进一些。然而禁军出面了,又不能完全不给面子。
  裴清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事儿不能全抢过来,得让京兆也掺和进来。反正最后还得刑部给复核一下,有时尚书保着周游呢。
  哼!
  他两个的表情不太好,随行的小吏们就更不敢说话了。禁军的李校尉陪着小心,小心地说:“咱们备了马。”
  裴清道:“禁军对自己人果然上心。”
  李校尉道:“我们大将军说,实在惭愧,本来不想管的。可是吧,是在花街……这就……说出去不好听。”
  屁,你们才不在乎好听不好听呢!祝缨暗骂,但是借着这个话头替裴清问:“老李,你知道详情么?先说说,也好跟京兆打擂台,不然我们两眼一抹黑的一头扎进去,再叫京兆府给撅了回来,我们失了面子事小,耽误了案子事大。”
  李校尉忙说:“这边请。说来也是简单,就是周将军昨天夜里不当值,今天他也该着休息的,他从宫里出来就去了相好的家。那个地方,您知道的,男人嘛,在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是不肯失了场面的,再有了一点酒,与人起了争执的时候就寸步不让。后来,被人拉开了,他还放了个狠话,让人家等着,要弄死人家。”
  裴清说:“呸!”
  李校尉道:“可不是,事情就坏在那张嘴上了!当天晚上,他就留宿娼家,哪知道那一位也留宿在那里,两人住了个斜对门儿。他在那边睡到日上三竿,搂着个小娘子还没醒,门就被人砸开了。那一位与他起争执的人连同陪宿的妓-女一起死在了屋里床上。”
  裴清道:“那也未必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男的脖子被砍了十几刀,头都快砍下来了,只有一点皮连着,女的被当胸捅了几下,半张脸都要被撕下来了。最要命的是,那刀……像是周将军的。”
  裴清皱眉道:“周游?他?”
  李校尉道:“是吧?您也觉得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吧?哪有杀完人还留下来睡觉的呢?且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何必?”
  祝缨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心大,可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呢?”
  裴清也点头,手法凶残不像,但是这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的样子,太像。
  李校尉想了一下,道:“他一个公子哥儿,手段不像,要说他指使豪奴干的,可能有点儿,亲自干,不像。没必要拿自己的刀不是?哎哟,马来了!快,牵过来!”
  祝缨看裴清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禁军的人目送他们一行人去京兆衙门,还有人小声对祝缨说:“小祝,拜托。”
  祝缨俯下身,问道:“你跟周游这么好了?”
  那人一摊手:“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可毕竟是禁军。”
  得,自己人的脸面,得维护,尤其是“军”这种地方。
  祝缨跟着裴清到了京兆衙门,远远的一行人就勒住了马,祝缨站在马蹬上眺望一回,坐回来怒望李校尉:“老李!你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哄了郑大人,骗了裴大人带着我们过来!”
  李校尉道:“怎么会是骗的呢?”
  祝缨不用裴清发话就先质问:“你老实交待,死的人是谁?!我呸了!我就说,怎么一个迟早要转大理寺过目的案子你们非得要我们来提前插手!苦主是南军的人吧?!”
  宫北城南,守卫皇宫的按地理算北军,守护京城的,按地理来说算南军,各自扎营的地方也是这么个方位。两军大致上穿的差不离,但是北军穿得更好些,装饰上也有些微的差异。这些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而金良算是南军的人,所以祝缨知道得又比一般人更清楚一点。她只这一看,就认出来围着京兆衙门闹说法的二、三十号军人,是南军的将束,而与他们对峙的几十号人,像是北军的人——他们倒是有些没穿号衣,但是有几个人祝缨瞧着脸熟啊!
  裴清也注视李校尉。李校尉苦哈哈地道:“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拣你清楚的说。”祝缨这会儿可不松口了。
  李校尉显然也是有点准备的,他说:“那一个,好像是南军那里的一个校尉。”
  裴清就看着祝缨跟李校尉掰扯:“一个校尉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李校尉道:“好吧,他本来是个校尉,但是身上也有个将军的散官。跟周游一样。小祝你看,双方都是官员,不涉京城百姓,得归你们大理寺管了吧?”落王云鹤手里,当官儿的都不会太好看,尤其还是风流轻狂之下的凶案。
  得要脸!
  他跳下马来,给裴清作揖,裴清道:“大庭广众之下,你着禁军服色,这样成何体统。唉,走吧。”
  来都来了,他怀疑郑熹已经猜到了什么。
  李校尉大喜过望:“请。”
  祝缨对他说:“老李,你怎么这么热心他?为他陪笑?”
  李校尉苦着脸:“大将军命我来,我能不来么?小祝,拜托拜托。”
  祝缨低声道:“那得看京兆府怎么想的。咱们要是弄了人回去,得出个儿戏的结论,京兆府必是不依的。”
  李校尉道:“先把人弄出来才好。”
  …………
  裴清已听了李校尉所说的案情,也没有全信,也觉得要与京兆府先碰个面才好。一行人来到衙前,只见衙役们正在努力隔开两伙军人,免得这群专职砍杀的人打起来。两边都还算克制,但火气也都涨了起来。
  祝缨往南军那边一看,果然没有金良,就这几十个人,如果有金良那才要奇怪了呢。她跟着裴清进了京兆府衙。
  小吏们吆喝着:“大理寺裴少卿到了!两下让开!”
  大理寺来人了,两边可都不怕,都鼓噪,要大理寺:“必要给咱们个公道!不许偏袒他们!”有南军的人认出了李校尉:“嘿!拉偏架的来了!”就又要拦。
  京兆衙门的人也有经验,喝道:“天子脚下,军人鼓噪,是要造反吗?”两边喧闹的声音才小了一点。
  祝缨跟着裴清走进了京兆府衙。
  与以往祝缨拿个条子过来协调案卷的时候不同,那时候时候祝缨甚至可以见到王云鹤,现在两个衙门正式的交涉,大理寺派出个少卿过来,京兆府也就出了个少尹来应对。
  京兆府的少尹有两位,是为襄助府尹处理事务的。今天出来的这位少尹祝缨也见过,也是个干练的人,叫做范绍基。两下见过面,祝缨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范绍基以前见祝缨的时候通常会微笑一下,点个头,有时候因王云鹤的面子再给两句鼓励。今天只略一颔首而已。
  范绍基与裴清互称表字,笑道:“子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必有因!”
  裴清道:“承德既知我意,何不行个方便?”
  范绍基摇摇头:“恐怕是不太方便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裴清就问范绍基案情:“总要报到大理寺的,你看外面,死者恐怕也不简单吧?”
  范绍基道:“既然总是要报过去的,你又何必急在此一时?”
  两人磨着牙,到了堂内,宾主坐下,就开始掰扯起案件管辖的问题了。范绍基说,案子里不但死了军官还死了妓-女,案发地点是京兆府,所以这个事儿,京兆衙是有权管的。裴清因知道郑熹的底线是共同审理,所以不慌不忙,说两边的品级都到五品了,尤其是嫌犯的品级是五品,大理寺能管得着。
  祝缨等人就在一边听着,祝缨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的听两个高官扯皮。两边僵持不下时,裴清道:“范兄,不如在下去拜见一下王京兆,如何?”
  范绍基道:“看来是我慢待裴兄了。”
  两边互不相让,裴清只得说了:“京兆府的案子也非止一个,犯法的官员也非止一个。为何就盯上了他不放?要行文,我大理寺自可移文来。又或者,要王京兆与我们郑大理协商?那岂不是显得我们无能了?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了陛下。”
  范绍基也诚恳地说:“正是为了陛下,京兆府必竭尽所能。”
  扯了半天,还是没结果。
  祝缨忽然说:“京兆府,能关得住五品官吗?”
  范绍基一挑眉,裴清喝道:“不懂规矩。”
  祝缨道:“正是因为规矩呢。少尹,大理寺能审官、扣押官员,您这儿就不太方便了吧?”
  就以她亲身经历的事来说,王婆子夏氏投案,冯、沈两家一开始都没有亲自到场,来的都是管家,陈萌那是意识到事情不对才过来的。所有故事里能拘官到案的青天,都得有相当强的手段才行,否则人家就是不来!所谓刑不上大夫,他们可以选择不到场。你可判,判完了,还得上报复核。
  杀人案,嫌犯就是死不开口,你能怎地?现在虽然你当场把人拿住了,但是他要走,你要硬拦,就失礼了。
  大理寺这里呢,五品以上官员犯事,必须得过他们的手,也能关押,也能问讯。勾到皇城里,也不算辱没了这些不法官员。如今不过是稍稍提前一步。
  范绍基皱眉看着祝缨,祝缨诚恳地说:“大理寺也不会私放人犯。除非陛下有旨。”
  范绍基犹豫了一下,他是知道王云鹤的计划的,王云鹤整顿京城之后,街面上干净了许多,但是王云鹤还是有些不满意京兆纨绔们的风气,在第一轮整完了过于张扬的京城权贵之后,王云鹤想继续整一整纨绔们的面貌。这群纨绔,在王云鹤才上任的时候老实了一段时间,这两年他们又憋不住了。人一旦权势财富高于他人,是很难自律地不去展示高人一等的,纨绔们的高人一等则通常通过作践人来展示。
  周游也算是撞枪口上了。他平常就有些不着四六,也是纨绔堆里的一号人物,还成了嫌犯,怎么也不可能轻飘飘就放过了他。
  范绍基说:“人在京兆府,除非陛下有旨,谁也不能放走人犯的。”
  裴清微微一笑:“恐怕不能够吧?你们能在明天早朝之前给周游定个杀人的罪过?如果不能,可就麻烦了。不对,不用明天,钟尚书、时尚书还有几位大人甚至是陛下,现在恐怕已经知道了。就算依法,也不是现在这样不是?”
  两个又扯一回皮,裴清觉得差不多了,再次求见王云鹤,这一回范绍基说:“稍等。”
  出去转了一下,就请来了王云鹤。
  两下见过礼,王云鹤是一脸的严肃,裴清也更加正经了,他转达了郑熹的意思。王云鹤则是咬定:“若皇城之内,不归京兆府管,出宫城、皇城之外,官民人等,京兆府怎能置之不理?”
  裴清则重申了大理寺不会私纵人犯,并且说:“大理寺自复核旧案以来,又接手龚劼逆案,办得如何您是看在眼里的。”
  王云鹤仍然皱眉。
  祝缨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言容禀。”
  王云鹤点点头,祝缨道:“本案所虑,乃是嫌犯不能收押问讯,问询审判不能公正。其实一个周游于京兆、大理都不算大事,只要说服周游的叔伯们略放放手就行了。”
  那确实,这些叔伯给他惯的,同样是犯了贱,亲爹能打他个半死,叔伯们都只是“可怜他自幼丧父,我们好好教导就是”,苦口婆心地训几句了事,完了还得给他擦屁股。
  范绍基怀疑地问:“你能说服他们?”
  祝缨道:“谁也不能管谁一辈子,这件事上让他们让步不就行了?”
  正说着,钟宜和姚侍郎还真的来了!姚侍郎乃是刑部的侍郎,与钟宜也是一路。
  王云鹤笑了:“很好。”
  两位见到王云鹤,又看了一下裴清,钟宜的目光还在祝缨身上停留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却也一晃而过。两人都想先把周游给捞出来。姚侍郎自不必说,钟宜也是前刑部尚书,两人都懂案件的管辖问题,反正,京兆府也定不了周游的罪,那他们把一个官员带走,有什么问题?姚侍郎道:“京兆府要问案,先让他回家,要问的时候随时上门问嘛。把人关京兆府里算怎么一回事?”
  至少,得先把人带过来见一见吧?
  王云鹤便命人把周游给带了过来,周游一见叔叔伯伯就委屈地大叫:“世叔!世伯!我冤枉啊!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听了个臭奴才的话就把我拿了来!”他在京兆府被当嫌犯关了好一阵儿,委屈大了!
  钟宜大惊:“你的脸怎么了?京兆!可不兴殴打官员啊!”
  王云鹤没好气地道:“是他在娼家与人争风吃醋互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