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合得挺严,门扇不是平正对齐,门沿上是有交错的,合起来的时候中间并不留缝隙,看得出木工不错。再看窗子,也是如此。祝缨评估了一下,忍住了在他们面前露出一手的打算,说:“出来吧。”
  张班头道:“积年老贼是能打开的。且也不必那样,一托门扇,从轴上卸下门板也是可以的。”
  王云鹤就让他去找人开门窗,对祝缨点点头,说:“这个记下来。”
  祝缨又去了小院的后门,这个她是有把握的,这个后门她之前看过了,门扇很松缝隙也宽,很容易就拿个簪子把门栓给拨开了。
  而进出后门的脚印就很少了,祝缨看出个四个人,一个是五娘的儿子绰号“小番”的,第二个是个女子的脚印,不属于眼前的任何一个女人,然后是两个衙役的,可能是巡逻或者贴封条的时候来过。
  祝缨又去看了周游住的地方,也就是玲玲的屋子,这里的脚印比马某死的地方,也就是莺莺的屋子要整齐得多,脚印也少一些。她认出了周游的脚印,这家伙同样没有到过后门,他甚至只有两排脚印通前门,一排进、一排出,根本没有反复。这里同样发现了娼家的一些脚印。
  看完了,祝缨就越发坚定了心里的怀疑,王云鹤一挥手,把五娘家都给封了。五娘真的哭了:“大人、大人,您这是要我们怎么活呀?求赐个容身的地方吧!”她还想别把这家全封了,跟之前那样封个案发的地点也行。
  王云鹤道:“带回去。”
  张班头道:“班房里有的是地方!”
  五娘傻眼了,万没想到还能到京兆府去走一遭。祝缨往裴清身边一凑,低声说:“大人,跟京兆说,把犯人分开关押,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裴清低声道:“你小子看出什么来了?”
  祝缨道:“没十足的把握不敢跟您讲,不过,回京兆府之后兴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裴清点点头对王云鹤说了,王云鹤道:“这是当然!”
  …………
  一行人往押着犯人往京兆府去,五娘理着袖子挡着脸,心里把凶手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哪个杀千刀的在她家杀人?!!!
  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又先不审他们,先把男男女女分开关押。自己又把两府查案的人都叫过来再合计一下案情。
  他先说:“不是周游?”
  范绍基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云鹤注目祝缨,祝缨道:“周游进出玲玲的院子,只有一进一出两串脚印,除非他会飞。”
  范绍基吸了口凉气,何京问道:“你看得准吗?”
  裴清道:“不是他不是正好么?只要开脱了他,想来陛下也不必计较咱们十五日就破案,咱们就可从从容容破这个案子了。”
  好个屁哦,周游如果是冤枉的,那他还不得闹到京兆府的门上来?人是他们京兆府抓的呀!
  虽然当时王云鹤上朝去了,但是京兆府有这么个京兆尹底气十足,抓了周游一个现行啊!搁以往,大可以往周游身上一推,反正周游也抓不到真凶,就赖他就得了,反正他扛得住。现在不行,大理寺也来了。
  何京死盯着祝缨:“你看得准?”
  祝缨道:“连莺莺的院子里,也没他的脚印。”
  “那么多脚印,你看得准?”
  祝缨无奈地道:“我比你更想周游多蹲两天大狱。”
  王云鹤知道原委,右拳抵唇咳嗽了一声:“这个话就不要说了。”
  张班头心道,他要是与周游有仇,倒是能解释为什么要来抢案子了。
  王云鹤又问:“还看出什么来。”
  祝缨低声道:“有一个从来没有出现的女人,她的脚印出现在了莺莺的院子里。莺莺的院子里,没有莺莺的脚印。”
  王云鹤道:“你看得准?”
  祝缨道:“对。我……怀疑是李代桃僵,死的不是莺莺。仵作房里的那个,是平足。院子里的脚印,不是平足。还有那个小番,他也不对,他进门扛了重物,出门的时候是与一个女人一道,扶着那个女人。”
  裴清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一室的人也都惊讶了,个个交头接耳,京兆府的衙役们也顾不得生她的气了,是不敢置信的盯着她。杨仵作道:“平足?”
  祝缨道:“对,鞋子也不是尸体的,足底不同、走路姿势不同的人,磨损是不一样的。让女人们一个一个的去认尸体,问问她们,为什么说这是莺莺,或许就有答案了。”
  人们都在怀疑,王云鹤道:“审!”
  五娘先被提了过来,由何京来讯问。五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让她接待高官,她是能够,让她在京兆府里受审,心里还是怯的。
  她既不敢把事情推到周游身上,更是不能认这个事儿,只能喊冤。何京却不是什么慈祥和善的人,醒木一拍,就喝令:“先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完,再问话。五娘这二十棍打得虽疼却不算重,她还能有力气回话。看透何京不是什么良善人之后,五娘就老实说了:“莺莺真的死了啊!那身衣裳还是今年新做的呢!那朵绢花,时兴的样子,花了我五百钱呢!”
  祝缨在一旁听了,心说,他娘的,我明天就去学做绢花!
  何京押五娘去看尸体,让她仔细看了,五娘道:“就是她!不然这衣裳从哪里来的?”
  又让妓-女们辨认,也都说是莺莺,因为无论身形还是打扮都是这样的。裴清低声问祝缨:“真的么?”
  何京则是让女人们去看女尸的脚,最后是玲玲说:“这个不是莺莺的脚!倒、倒、倒像是燕燕的!”
  原来,因当年冯夫人的那个案子,她们娼家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也私下除了鞋袜看自己的脚。燕燕的脚上有颗痣,还被她们拿来取笑,所以记得。实际上,燕燕的母亲也是个官妓,并不是中途发配的。燕燕的身形与莺莺十分相似。
  何京大怒,又拿了五娘来要打。
  五娘被打怕了,说:“燕燕已经死了呀!哪能想得到是死人呢?”
  “什么时候死的?”
  “就前两天。”
  “嗯?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五娘也郁闷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年轻轻的就死了,不是很常见的事儿么?还往京兆府里报过,把名字勾了呢!”
  “怎能如此轻忽?”
  五娘要不是挨了打,几乎要被气笑了,也只能忍气吞气,努力装出无事时候那般温柔款款的样子,说:“这原是常见的,年轻的姑娘留不住。在一处过几年,人老珠黄了,用坏了,要么去别的地儿,要么去坟地……”
  “尸首呢?”
  “拉出去埋了呀……”
  何京命把五娘押了下去,急回来禀报,此时天色已晚,灯光映得王云鹤的脸十分的难看,他说:“竟能如此!”
  又说:“让她们认,确认究竟是哪个!”然后又召集众人,要求所有人都要对今天的事儿保密。明天继续审理此理,务要确认死的是谁!
  众人拿了他开的条子,各自回家。出了京兆府,裴清拍拍祝缨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哈哈!”
  鲍评事与大理寺的吏们都说:“小祝大人,厉害厉害!”
  祝缨道:“可别这么说,不定是不是呢?纵然是,真凶也还没有出来。”
  鲍评事道:“小番像是。不如明天审他。”
  裴清道:“不得妄议!都各自还家,明天我要在大理寺里见到你们!回去谁都不许说出去。因为谁泄漏了案情坏了事,我要他好看!”
  所有人都答应了。
  裴清就把鲍评事和祝缨都带去了郑侯府见郑熹,把今天的事情连夜向郑熹汇报。
  祝缨站在旁也不抢话,等裴清说完了,郑熹说:“子澄辛苦了。三郎也要谦逊些,不可在京兆府里显出得意来。”又说鲍评事也很辛苦。
  鲍评事说:“全仗大人居中调度,裴少卿指挥有方,祝司直本领高强,下官不过随行而已。”
  郑熹道:“你也有功。”不拖后腿就很好,还能搭档出行,就不错。
  郑熹又问祝缨:“有把握吗?”
  祝缨道:“天亮就第三天,离十五天还早。不如把马某、周某的交游都摸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仇人的好。有备无患。”
  郑熹笑道:“又淘气上了。可以。子澄,明天我与王京兆也提一提,你也与他们少尹提一提,摸查一遍。如果死的不是莺莺,那个女子的行踪就很重要了,也要查出来!查到了她,不愁找不到真凶。双管齐下。”
  裴、祝、鲍三人都说:“大人英明。”
  郑熹道:“子澄与三郎,明日还与京兆周旋,”他指着鲍评事说,“你,悄悄去花街等各处也打听一下,有无莺莺状貌的女子。”
  鲍评事有点小激动,道:“是。”
  郑熹这才放他们走。
  …………——
  祝缨捏着条子,故意躲着巡夜人好试一试自己身手,一路不用展示条子就安全地到家了,内心十分得意。
  走近了自家院子忽地皱眉——祝家有客人!门口拴着几匹马!
  再走近一点,认出其中一匹是金良的马,她长吐一口气,上前拍门:“我回来啦!”
  金良亲自过来开门,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祝缨歪头往里看:“怎么?带着人给同袍找我要公道来了?”
  金良将她拉进门,道:“你知道就好!来,咱们好好聊一聊。”
  祝缨见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急倒是有一点急,说:“行。娘,你和大姐帮忙弄点茶来,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儿。”
  金良瞪她,祝缨笑道:“人已经死了,你还是想好怎么收场吧。”
  两人到了祝缨的屋子,当中一间待客的小客厅里,还有四个彪形大汉坐着,把一张小圆桌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急切地看着祝缨,带着审慎评估。金良给祝缨介绍,这些都是南军的兄弟。祝缨道:“知道,左边这两位昨天在京兆衙门前险些与禁军的人打起来,右边这一位,当时穿着便服。只有最后这一位没出现过。”
  金良道:“怎么样?我这小兄弟,有本事吧?”
  那位没出现过的站起来一抱拳道:“深夜叨扰了。我们是粗人,不会说话。金大说,郑侯府上不会包庇人。可是我们想,纵使大理心里不愿意,种种人情他乏于应付。我们不必大理寺明着判什么,只想知道个真相。侯府必不肯说,我们只好借着金大的面子,来求教小兄弟了。”
  祝缨接过张仙姑递过来的茶盘,顺手往桌上一放,把张仙姑推出去:“甭看了,去睡吧,不是什么大事儿。”把她关在了门外。
  回转身,金良已经把茶倒完了,还给了祝缨一杯,祝缨道:“艹,忘了吃晚饭了。案子限期十五天,还早呢,你们这么急干什么?就算想动私刑报复,周游还没出狱呢。金大哥,你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呐!”
  金良道:“我倒是想沉得住气,就怕兄弟们沉不住气。这个事儿,要一打头就交京兆或者大理也就罢了。禁军掺和进来,周游那些叔伯又要保,陛下拉偏架,这火气不就是上来了么?南军北军,一旦打起来,被人扣个帽子,谁都好不了!到时候……”
  金良是南军的人,还是郑侯的旧部,反正,不能出事。
  祝缨看着另外几个人,另几个人都说:“我们也要为老马讨个公道。”
  祝缨道:“那正巧,我有些关于马将军的事情要请教。”
  “只要能为老马申冤,你只管问!我们必答的!只要给老马一个交代,我们必有重谢!”
  祝缨道:“谢也不必了,我不必为此收礼。”
  他们都笑了,因为侦知了祝家没有收周家的礼,他们才来的,这个就不必告诉祝缨了。
  祝缨道:“马将军,是个十世修行的好人吗?”
  啥?
  金良道:“你别这个时候再问老本行的事儿啊。”
  祝缨横了他一眼,金良闭嘴了。那位差点率众斗殴的问:“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