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虫鸣声显得更响了一些。祝缨没敲门,依旧是翻墙上屋回来,猫一样的落在院子里。
  西厢的窗子上透着橘黄的灯光,花姐还在西厢里等她。祝缨推开西厢的门,花姐道:“回来了?”
  “嗯。”祝缨一边回答,一边洗手。
  花姐见她回来了也就放心了。她素来相信祝缨,一夜睡得极安稳。京城的另外两处,却有三个人睡得一点也不好。
  …………
  付小娘子哪能睡得安稳?本就迷迷糊糊,一惊就醒了。她是个识字的女人,拿了字条匆匆点着灯一看,上面写着几行字,是道指令。上面告诉她,如果想要摆脱丈夫,明天下午某时某刻到某处,见到一对老夫妇之后,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阅后即焚。后面附了个暗号:当归。
  另一边,花街后街上,牛晋将纸团摊开,上面也是几行字,写着指令。告诉他们夫妇二人,如果想要讨回女儿,明天下午某时某刻到某处,见到一个年轻妇人之后,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她。阅后即焚。后面附了个暗号:梨。
  付小娘子拿到纸条,心道:莫非佛祖显灵,叫我去见贵人?好帮我脱离苦海?
  牛晋夫妇拿到纸条,心道:莫非心到神知,叫我去见贵人?好叫我儿跳出火坑?
  两边人的睡意都消了。
  付小娘子坐在桌前,看着字条发呆,她用力记住上面的地址和暗号,然后看着阅后即焚几个字躇踌了。烧了,就什么凭据也没有了,怕有意外。不烧,又恐怕不知踪迹的什么飞贼神鬼不再帮她了。这一趟,去是不去呢?不去,眼见的掉进火坑。去,能有用吗?
  牛晋夫妇亦是如此,花街此时虽然有人已就寝,不少灯还亮着。他们夫妇守的这一家因为被搅了局,只能骂骂咧咧地先关门睡觉了。夫妇二人在院外站了一阵儿,更夫路过也摇头叹息,劝他们:“总这么守着也受不了呀!今天已是这样了,她也接不了客,你们回去休息吧。”
  夫妇二人很快决定回家去商议对策。牛大娘子道:“就去看一看,孩子等不得了。”牛晋道:“万一是个骗子呢?”牛大娘子道:“没管咱们要钱,咱们就去看看。万一呢?”两人也是犹豫不决。
  到钟楼上的钟响起来,牛晋做出了决定:“那就去瞧瞧!”
  那一边,付小娘子也被钟声惊醒:我去了又怎样?不去,能熬过今天,还能熬得过明天?
  纸条上的时辰是下午,他们两处内心煎熬,惶惶不安,将纸条上的时间、地点看了又看。
  付小娘子心想:我先到,在附近守着,看有没有人进去,看他是人是鬼。
  牛晋夫妇商议:“先到一阵儿,看看是什么人弄的鬼!”
  付小娘子胡乱吃了点早饭就将儿子托付给尼师:“我出去一趟,看能不能央告人再借点钱搪塞了他。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他是不会养孩子的。”
  尼师道:“阿弥陀佛,你去吧,我去对他说。记得你还有个孩子在这里就好。”
  付小娘子出了山门,人来人往之间,她大声对丈夫说:“我去借钱!孩子还在这里,你要真是个人,就别闹孩子!”她丈夫本是要捉她走的,想她去借钱,倒也不是不行,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来,我就着落在这一窝子贼秃身上要人!”
  付小娘子转身进了尼姑,大哭一场,扶着头,从后门出去了。
  她到了指定的地点,是一处荒废的破院子,季节的原因,四处长满了荒草,藏身倒是很好藏身的。她站在外面想要找个合适的隐蔽点,不想那一边来了两个人,她要躲起来,头上伤还没好,行动疾了,眼前一黑,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付小娘子的动静引来牛晋夫妇的注意,他们俩也是提前到了的。牛晋夫妇听到响动,牛晋在前、牛大娘子在后,两人踮脚走了过来,问道:“小娘子,你为何孤身在此?”
  付小娘子扶着头看向这两个人,答道:“妾路过……”
  两下都愣住了,付小娘子看,这一处荒废的破房子,一对夫妇。牛晋夫妇看,一个小娘子。两个心里都起了疑,又都有点吃不准。牛晋夫妇衣服虽不华贵却也干净整洁没有补丁,说是贵人家的管事也不算离谱。但付小娘子一身布衣,袖口、肘上都是补丁,还包着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能解决牛晋问题的人。
  然而两下一对眼,又都觉得好像就是这个人。双方又都不敢认,牛大娘子扶起付小娘子,付小娘子道了谢,双方各自胡乱选了个方向,走了。又不走远,不远不近地标着那个破院子,直等到过了约定的时刻,心里都想:难道?
  牛大娘子推着牛晋,付小娘子扶着头,都小心地往破房子走去。到了破房子外面又都站住了。
  牛大娘子伸手指了指房子:“你也是?”
  付小娘子道:“你们也?”
  两下竟在院子外见了面。
  付小娘子说:“当归。”
  牛晋说:“梨。”
  暗号合上了,他们需得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双方都拖不起时间,最终只得相互扶持进了落子。
  院门“吱”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了。
  他们到了院子里的正房,只见里面积了厚厚的灰,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三人也来不及讲究了,互相说了自己的遭遇。付小娘子一听,牛晋夫妇连养女也救不了,她也只能骂两句:“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要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害她?能有机会叫她好好做人,为什么偏要她当鬼?”
  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是跑了,然而那是无奈,且以为儿子能在宗族看顾下有口饭吃。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亲娘要这么对女儿!要能带走儿子,她当然就带走了!付小娘子忍不住落泪。
  牛大娘子想起养女,花了如许心血,眼见无能为力,也哭了。
  牛晋对付小娘子的丈夫也颇不以为然:“染上恶习本已不该,败光家业的时候就该知道悔改!浪子回头未为不可!竟还殴打稚子胁迫妻子,虎毒不食子,真是禽兽不如!”
  牛晋心头忽地一动,说:“我儿当归。你当与夫离。”
  付小娘子道:“那可就太好了!”
  牛大娘子道:“还是合计合计怎么办吧!孩子们都在受苦呢。”
  一语提醒了其他两个人,他们的纸条上都没有写下一步怎么面,总不能他们碰了面,这事儿就了结了吧?双方各掏出了自己的字条,惊奇地发现上面的字迹变浅了,心中都是一突。牛大娘子道:“坏了!别是因为我们没有烧了字条,他就不帮咱们了吧?”
  牛晋道:“莫慌。我们现烧也来得及!快!”
  付小娘子指着桌子说:“看!”
  那张桌子上一层灰,只有一张纸上放着一副打火的家什是新的,他们拿起火镰、火绒,牛晋打火烧字条,付小娘子也拿出自己的那张一并引着了火。牛大娘子却又有新发现,她拿着那张垫在下面的纸,说:“这上头也有字。”
  三人凑上去一看,上面写着——互助除害。
  三人心头一跳,接着往下看,写得简单明了。付小娘子的丈夫只要在,就能祸害她一辈子,不止是她,还有她儿子,她也不能真不管儿子,所以,得那个男人死。牛晋的养女也是,亲生母亲是他们自己都确认的了,也没办法说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老妓铁了心要回闺女,那是谁都拦不住的。她也得死。
  但是让你们自己下手,肯定不行,所以,你们交换,“互助”一下。如果愿意,去屋后树下拿一个盒子,里面有两封信,告诉你们方法,如果不愿意,阅后即焚,你们双方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倒霉各自的去。提醒一下,指望恶人幡然悔悟是做梦,就算他悔悟了,你们的罪也受了,等他们悔悟的时候,两个女人不定被卖了几回、转了多少遍手了。你们要不在乎这样,也随便。反正跟别人也没关系。
  双方的心都扑通直跳。
  彼此心里都充满着惊骇、犹疑、恐惧,以及一丝丝的……这也可以吗?
  他们想走,脚步却又挪不开。
  付小娘子想着自己,想着儿子,想着丈夫已然带了买主来拿自己,买主是个比自己故去父亲还要年老的人,买主的大娘子厉害得紧!年轻时,诸妾侍婢有敢亲切者,轻的卖走,重的毁伤,所以至今无子。
  牛晋夫妇在花街站了好几天了,看着浪荡子弟,看着种种老中青年,种种奇形怪状之人来来去去。愿不愿意呢?
  付小娘子挪了挪脚步,牛大娘子也跟着动了动,牛晋借着把这张纸条也“阅后即焚”,思忖主着。纸烧完了,他拿起打火的家什,说:“先看看是什么样的信,再说。”
  ………………
  牛晋夫妇回到了家中,邻居们关切地问:“牛老爹,怎么样?有眉目了吗?不如真去官府告一告?”
  牛晋苦笑道:“那是她亲娘。”
  “我今天听到一件事,兴许能帮着你。”
  “什么事?!”牛大娘子急切地问。
  邻居道:“昨天,万年县也有个案子,那家小官人说,人带走行,先付一百贯……”
  牛晋道:“人家是个小官人,只有那样的身份才能做那样的事。我养这个孩子,她要真个拿出钱来,我难道真个把闺女卖还给她?往高里算价,我们这样的小康人家养个孩子能花几个钱?”
  邻居扼腕:“那怎么办呀?”
  牛晋想起自己那个信封里说的,道:“既然不能讲道理,要打官司也不能随便就打了,我去找个专会打官司的人吧。”
  邻居道:“京城地面上哪还有好的讼师?能出手段的讼棍都死的死、逃的逃了。”
  牛晋道:“总要试一试的。”
  “今天已经晚了。”
  “时辰紧,我今天先打听人去,先约上了,明天再详谈也不迟。老婆子,快些!”
  邻居在后面叹息:“好好的女孩儿啊!”邻居也是看着牛家养女长大的,回去给家中小佛像供了炷香:“菩萨菩萨你睁睁眼,好叫那老虔婆今晚就横死!”
  牛晋夫妇往外找了一圈,照着指示找着了一个住在小单间的落魄文人模样的讼师。讼师听到有生意上门,先是一喜,道:“请进请进,无论争产、殴斗、婚姻官司,包您赢!”又是一惊:“不会有什么非法的勾当吧?”
  牛晋道:“那倒没有,是小女的事儿。今天来得急,没来得及备礼物,明天,”他打量了一下讼师局促的居住环境,道,“明天,明天一早,小老儿请先生到那边茶楼里详谈。”
  讼师不好意思地说:“好!”
  牛晋夫妇回到家里,这一夜依旧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早地就爬了起来,也没心吃饭。牛大娘子往女儿的房里坐着,暗自垂泪,哭也哭得不安心。牛晋往外买了早点回来,牛大娘子道:“一会儿还要请客,我这会儿也吃不下,等会儿一块儿吃两口吧。”
  两人赶到了茶楼,大早上的,有营生的在忙碌,没营生的闲逛也没有这么早,就只有这一桌客人掌柜伙计眼里看不到他们也得看得到了。
  讼师与牛晋夫妇互相致礼,牛晋招呼上茶果点心,早点还有肉菜盘子。讼师塞了个半饱,才问:“老先生,究竟是何事?”牛大娘子一开口就带着哭腔:“为的小女。”
  “大娘子莫急,慢慢说来。”
  接着由牛晋说,牛大娘子则在一边啜泣,一个说、一个哭,引得正闲的掌柜和伙计都来听。讼师好容易把事儿弄明白了,张口第一句就很懂:“那娼妇,官的私的?”
  牛晋道:“是私娼。”
  讼师嘴比脑子快,问完了一句又后悔了,这是好长时间没有大官司了,他有点急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他清清嗓子,说:“论说,以前有过例子,养恩大于生恩,然而那是双方身份相当。你们这个,一方是贱籍,一方是良民,混淆良贱,先就不合礼法,她把人要回去,你也是白养。她又只有这一个女儿,要回来供养自己,于情于理都是合的。想来老先生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不至于往那私娼窠子里站岗。”
  牛晋道:“先生只管说怎么办,我必重谢的。”
  讼师慢条厮理又吃了一块五花肉,抹抹嘴,才说:“这私的,倒比官的好办些。若是官的,我劝你们趁早死心。私的么,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要……”他比了个数钱的手势。
  牛晋道:“只要官司能打成。”
  两人又是一番的讲价,牛晋道:“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钱,先生放心,你我可写下文书……”
  “哎哎哎,那个可不好这么弄!”讼师说。官府不喜欢讼师,他还写文书?找打不是?
  牛晋道:“容我先去筹钱,您后半晌到我家里来拿。”
  讼师道:“好!小可这就回去写诉状,您的事情,可耽误不起啊!”牛晋让掌柜的给讼师打包吃食回家,讼师也没有拒绝,提着纸包走了。掌柜的却是个热心肠,往牛晋对面一坐,道:“老先生,你可信不得这个人呀!有这个钱,不如雇两个人,把你家小娘子抢回来一藏。都比找他可靠!”
  牛大娘子其实已经动了个“既然官司能赢,为什么还要杀人?人是好杀的么?”的想法,见掌柜的这么说,忙问:“怎么?”
  “凡大包大揽的,没有能成的!且京城地面的讼棍,有名的、有本事的,不是刺配就是逃走。这一个,您见着他那衣着打扮了吗?吃东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他像是个有本事的人吗?别闺女没救回来,倒被他把养老钱给骗了。有那钱呀,跟那鸨子好好讲讲价,把闺女买回来都行!”
  牛晋夫妇听了一耳朵掌柜的说辞,犹豫着回到家里,半真半假筹了些钱。下午讼师来的时候,牛晋道:“还差五贯。”讼师道:“老先生可真是……要讲价,上午就该讲定,我忆写好了状子带来,你……我只好把后半截撕了,给你前半截了,您现在出的,就是前半截的价。”
  两下正在讲着,忽然来了一个邻居:“牛老爹!大喜!菩萨显灵了!”
  牛晋站了起来:“我还喜呢?”
  “哎~那个老鸨子,今晨被人发现淹死在了井里啦!她家门口还有一只跌破了的酒壶,喝醉失足!哎哟哟!你赶紧接女儿去呀!别叫他们抢了先!”
  牛晋夫妇大喜,对讼师道:“劳先生白跑一趟,早间饭食算我请的,这里有五百钱,先生拿去雇车回家。”
  讼师还要理论:“她的身份已然被人知道,你不要打官司追回吗?”
  邻居先说话了:“你这人好生无礼!孩子亲娘没了,不就轮到养父母了吗?又不是官的,私的,花些钱就赎了来!牛老爹,钱省着些,你还要拿一笔钱接女儿呢!”
  牛晋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道:“对对,老婆子,钱收起来,接女儿。”
  …………
  清晨的河面上笼着一层轻雾,极薄。整个花街都在沉睡,劳累了半宿,她们还要再等一小会儿才能起来,送客,准备一天的生活。付小娘子紧张极了,她的那封信里,让她这个时候过来,说,从某个门里会有一个女人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个女人会站在河岸不远处的一口井边,她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了。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