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能,但是很难。且时间会长,不一定能让咱们从从容容查完,派人去当地是最后的手段。毕氏还是命案的凶嫌,不是最后的罪人至少也是个证人。从她入手最好。”
  “怎么说?”
  上司不太聪明的样子,祝缨只得给他详细解释——
  李藏这个品级的官员,即使是凶杀,当地断完了案也不能叫老头停尸不葬。断完案已然让家属领回安葬了。他的品级在那里,入殓的手续也比普通人更复杂,香汤擦洗是其一,还得再装裹了。下葬时的样子绝对跟刚死的样子不一样了!且好几个月了,尸体不定烂成啥样了,除了中毒这一点,其他的痕迹这会儿也不剩什么了。但是老头生前还用过砒-霜治病,不管是急性还是慢性中毒,都有合理解释了。
  他们家的住宅也是一样的道理。葬礼都办了,家里必然是要彻底打扫,还能有什么痕迹实在不好讲。也不能随便闯进官员的家。
  当地的官员不是胡乱断案的,因为李藏确实是中毒死的。老头年纪不小了,新媳妇儿就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才娶的,俩人就住一块儿方便伺候,她嫌疑肯定最大。好死不死的,就是砒-霜中的毒。因为老头上了年纪,身上生疮,又有哮嗽的毛病,砒-霜是可以用来治疗疮疽、哮嗽等症的。郎中开了药,所以家里就有这东西。
  毕氏,刚才看的,她没有受刑,就不能说是刑求的结果。
  她的丫环加身边的婆子就都被抓了来,三个丫环,是因为第四个已经受刑不过死了。但是她们招认,砒-霜这东西确实是毕氏与老管家在管。且通常是最后由毕氏侍奉李藏吃饭、吃药的。
  砒-霜治病的用量是有限的,也不是天天吃,正常入药并不足以让李藏毙命,必是有人下毒了。丫环、婆子之所以要受刑,是因为她们分别买过砒-霜,是毕氏授意的。是几人分几次买的,理由是不小心打翻了给李藏配药用的砒-霜,怕挨罚。以及毒老鼠用。几人买过的份量加起来,别说老鼠,都足够毒死俩老头了。
  男监里关的那个老头子,就是李府的老管家。案发的时候,老管家生病没在跟前——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就派了自己的儿孙过去照应。但因为儿孙不是惯常侍奉的,所以没有能够近前伺候。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场,也没有察觉阻拦,于是一股脑地被送了来,权当证人。
  相较老管家,“老夫少妻”一条,就能给毕氏再多添一条嫌疑了。你说不是她,那是谁?别人没买过砒-霜。
  综上所述,人家地方断案也是有理有据的,能查的都查了,不能说昏庸。而千里迢迢去查案,当地已经给了结论,再去就是显得不信任当地了。迎接上面的检查,他们或许会诚惶诚恐,但是心里怎么想、背地里要怎么糊弄就是两说了。
  查明真相,谁的面子都不给是最好的。但直接怼到地方的脸上肯定不是个好办法。
  那就不是他的事了,冷云感兴趣地问:“你说……会不会是有奸夫?那个长子?身孕,嘿……”
  一看他这不着调的样子,郑熹大声咳嗽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冷云。因为冷云说话的样子不着调,话说得却有一定的道理。大理寺常年复核各种奇葩案子,什么人伦惨祸都有,案子看得多了,起手就会各种怀疑。比如这种,老夫少妻,继母、继子的关系,起手就得怀疑一个奸情。
  祝缨道:“李藏七十多了,他虽晚婚,妻子小他十岁,这长子如今也差不多快四十岁了。虽不能以年龄来断,但以他的年纪,合该是个当家做主的样子。这样的人最喜欢一件事——家丑不可外扬。这些都是下官的猜测,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怎么审。所以,先冷着他们,看谁先熬不住。
  就现有的犯人、证人、下面移交的东西来审,审出来最好。如果没有进展,再跑一趟不迟。”
  裴清问道:“关押的那些人呢?”
  祝缨道:“先问了口供,按路程时间计,应该不是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是在当地犯的事,又被点了押送的差,也不是不可能呀!所以哪怕放人,也得当地来公函领人。”
  郑熹听她说得有条理,就说:“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交给你的,现在也还交给你。”
  “是。”
  …………
  应付完了上官,祝缨与左司直走了出来。
  左司直越想这事儿越觉得蹊跷,道:“你真要再跑一趟?看郑大人这么个做派,催问的人来头不小吧?”
  “陈相。李藏是陈相的老上司,不得不问一问。”
  “哎哟……”
  “是吧?”
  左司直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有点麻烦。可如果这样,你真要大冬天的跑这一趟?跑过去,真不一定能查着什么。我不是说你本事不行,就像咱们,经手的案子也不乐意叫别人再查不是?不给你使绊子就不错啦,更不要提能有什么好处。你再跑这一趟,这里的事儿又得耽误啦。”
  祝缨道:“那倒不怕,不是还有你们么?”
  左司直十分担忧:“我们可不太成啊。你还得想,陈相过问了,这个……要么他要真相,要么,他要面子。要真相,何必再多此一举?要面子的面儿大些,偏偏继夫人又是这样。你可要想好怎么对陈相说了。”
  祝缨道:“实话实说算了。”
  “不可掉以轻心呀,那也是你捅出来的。”
  “呵呵,”祝缨说,“他爱生气就生气呗!我还要生气呢!”
  “别说气话!”
  祝缨道:“这事不算到我头上也要算到我头上了,事到如今,不如硬气一点。再说,出现了意外,再继续卖这个人情就不划算了。郑大人面上我也要说,咱们卖人情是为了什么呀?陈相也不会为个死人向郑大人许诺太多,继续下去郑大人也是不划算的。”
  左司直道:“不错!继续卖人情要亏本了!那牢里?”
  “先冷着。你要想审,就去提审男犯,女囚不要管,不要跟她们说话。先冷一冷,养一养,别打死了。”
  左司直道:“不错!我去审审男犯,万一真是他们呢?投药才用多大点时间?”
  祝缨道:“不用再看看案卷吗?”
  “不用,先例行问话。回来再细琢磨也来得及,上头要问起,总要有点供词可以搪塞。不审女囚,就拿男囚凑个数。”左司直说。
  祝缨与他分头行事,她需要再仔细研读一下案卷。能通过案卷看出来是最好,她其实挺不想为李藏这事跑一趟的,说要跑一趟不过是在上官面前说点好话而已。有什么事是只能让一个妙龄少女嫁一个半死老头才能解决的?笑死。又不是嫁了死皇帝好当皇太后!
  这案卷她已记了下来,却仍是摊开了,重新一字一字地读。将各人的供状都看了一遍,明显能够看出来,丫环婆子的话里说的是奉了毕氏之命买了砒-霜,但是都没咬死是亲眼看到毕氏投毒的。而男仆那里,则是只管喊自己冤枉。李家人就更有意思了,李家长子认为没有这种事,就是用药过量了,这也是毕氏的说法——李藏不舒服,要求加大了剂量。
  但是李家次子、三子,两个出嫁的女儿则坚持,肯定是小妈害了他们亲爹。甚至说,毕氏十分有心机。几年前毕家败落之后,就投奔了李藏,毕氏因为青春年少,被李家主母“养在身边陪伴”。李家主母还没死,就做主让毕氏接自己的班了。
  当时大家都是十分反对的。因为这破事听起来实在是太不好听了!而且这事居然还成了!从他们的证词中能够感受到明显的愤怒,“欺瞒”“哄”“骗”之类的用词频频出现。且他们都说,父亲之前并没有提及病情加重痛苦不堪要增加药量,老管家等人的证词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李家长子的证词为何与他们不同,他们则是说:大哥傻!装正经样子!就是不心疼爹娘!木头人一个!
  因为有他们在,并不相信老头是单纯用药失误,他们自己找了郎中、仵作,都画了押。正因如此,祝缨两相对比才比较相信地方的审查。
  再仔细看李家长子的供词,用词则是十分的平静,不见有这些词。然而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通篇都非常的平静。
  再看毕氏的供词,关于嫁给一个老人,她的说法是“报恩”。说自己不会谋害“丈夫”,因为自己的娘家已然赤贫,还得指望着这个“丈夫”补贴娘家。如果是继子当家,那么肯定没有现在过得宽裕。
  “有趣啊……”祝缨喃喃地说,“她不是夫人。”
  李藏没有为毕氏请封诰命,她不是“夫人”。
  看到一半时,崔佳成、武相又来了。祝缨定的规矩,不能单独见,现在她们是两个人,祝缨这里还有吏、有胡琏,确实不是单独见了。
  祝缨只得放下手中的案卷,问道:“怎么?”
  两人对望一眼,武相道:“大人,不知我们能不能看一看女卒们的履历档案。”
  胡琏“噗哧”笑了出来:“可算想到了。”
  祝缨让一个吏引她们去借看,说:“就在这里看,大理寺的案卷不许带出。看完了归还。”
  顾不得其他,两人赶紧拿了看。拢共八个女人,可以书写的实在太少了,只有最简单的出身和家庭情况,再多也是没有了。两人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归还了案卷来向祝缨告辞。
  武相问道:“不知女囚那里何时提审?下官也好早做准备。”
  祝缨道:“不要管这个。”
  “是。”
  看她们走了,胡琏才说:“这些女娘,就是比人想得慢。”
  祝缨道:“想着了就好。”
  “嗯,不错,有了她们,起码咱们这儿不会出个孕妇。”
  祝缨也笑了,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着手办理大理寺的杂务。本来是打算照着陈相的意思,把这个毕氏给开脱出去的,“老人受不了病痛,用药过量”完全可以解释得通。没抓着现行,侍女还拷打死了一个。如果硬要拿这个说事,确实能推翻当地的结论。郑熹和祝缨本来也都想这么糊弄过去,人家长子都不在乎了,只要个“体面”。李藏死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不管毕氏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要紧,她不想追究。
  但出现“怀孕”这个意外就不对了,是把祝缨架火上烤了。祝缨反而想把事情查个清楚,这样自己也能多一点干货。
  实在不得已就出京查案。如果要走,就要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最好连过年的安排都安排好。
  她飞快地处理着手上的事情,脑子里则是想着自己家里的事儿,怎么过年,怎么托付。不能在她出京的时候被人迁怒……等等。
  办好了手上的事,落衙后又去了一些商家,让他们“照着上面的地址,挨个儿送到家里”。她给大理寺诸人补贴,有些是直接在大理寺就发了东西、发了钱,有一些则是让商家给送货上门,这样就要各位同僚留一下家庭住址了,如果不想送到家里而是要送到“其他地方”也行,留地址。轻轻松松就能掌握住许多想要的信息。
  办完了这些才回到家里,花姐正和杜大姐十分不安地等着她。张仙姑问花姐出了什么事,花姐只简单说:“大理寺接的囚犯,挨了打呢。”张仙姑就以为是找花姐治伤的,说:“老三也是的,不能白使你呀,就开个账,给你开个工费也不算是循私!”
  花姐勉强笑笑,张仙姑还以为她是吓着了,因为祝大说过,牢里挨打很吓人的。
  花姐等到了祝缨,迎上来低声问:“怎么样?”
  祝缨道:“依旧交给我来办……”
  张仙姑道:“先吃饭再说!”
  吃完了饭,花姐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道:“没事儿,我应付得来。我本来以为,事情糊过去就算了,现在看来可能要出京一趟的。”
  “诶?”
  “不能叫他们糊弄了。”
  “怎么?”
  祝缨道:“陈相那个人,你知道的,就要外面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如今出了这个事,他是糊不上了。可我得糊得上。”
  “他是为什么呢?”
  “他不能落人话柄,叫人说凉薄。老上司,他自己背后骂骂就算了,显得他道德高尚。管,还是要管一下的。”
  “好,我为你看好家里。”
  “嗯,如果有什么事儿,不要管细软,带上人,跑郑府去。”
  “这么严重吗?”
  “最坏的打算而已。”
  …………——
  第二天,祝缨只管处理大理寺的庶务,并不去提审犯人。但是左司直却跑了来,一脸奇怪地说:“那个事儿,可能不太对劲。”
  祝缨问道:“例行盘问,有什么不对劲的?”
  左司直道:“那些衙差说,那个李家家里一团糟烂,谁干的都不稀奇。又说,他们家的葬礼上还闹了呢。”
  “怎么想起来盘问衙役了?问问也好。父亲死了,哥哥和兄弟各执一词,不闹起来才怪。”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哪知道略一问,才知道有点古怪!”
  “怎么说?”
  左司直道:“你见过祖父的葬礼长孙不出来的吗?”
  “生病?”
  “纵病着,叔父、姑母挑理,他能不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么?就是不出来,惹得那几个人从头念叨到尾。”
  “你是说?”
  左司直道:“还真有古怪……要论年纪,李藏的儿子年纪不小了,可孙子还真是……哎呀呀……”
  祝缨道:“不好乱猜呀,看来我真要跑一趟了。”
  “何必是你?再说了,以什么名义拿人呢?就凭我们没头没尾的猜测?对别人可以,没有确实的供词,就拿个小郎君,不好办。那边审了这些日子竟没有审出来这件事,也是很古怪的。那些个侍女,嘴怎么能这么严的呢?你别沾这个事才好。”
  祝缨道:“可惜已经沾了。”
  两人都很踌躇,左司直的发现不能说没用,但是也很难有用。
  就在他们商议的时候,该知道变故的人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