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把事情给扛了下来,他抢先去见陈相,先发制人,向陈相抱怨他给自己丢了这么大一个变故:“早知道有这样的内情,我是怎么也不敢应命的!”他还真有点后悔,因为知道了李藏和陈相的关系,所以多事暗示了陈相,结果惹出这么个结果来。
  郑熹平这个事儿也是有代价的。他还得跟地方上的官员扯皮、扛着刑部的最终验核呢!他把这事儿交给了祝缨,祝缨是他要栽培的人,万一因为这件事把祝缨也被问个办事不力给耽误了仕途,那他就亏大发了!而事情确实是因为祝缨安排了个人把脉给捅出来的,陈相记不记仇,还真不好说。
  要他埋怨祝缨多事,他还真埋怨不起来。毕氏不是省油的灯,这事接得大意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正直一点呢!
  如今得不偿失,他决定及时止损。
  陈相也吃惊:“怎么真有这样的事吗?”
  “御医摸的脉。”
  “那该去查地方!”
  郑熹道:“已下文了,先让他们自查。”这是正常的流程,一般都是发还自查。查不出来、让上头不满意或者上头另有想法,才会另派人查。
  陈相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阴沉地说:“我知道了。”
  郑熹道:“您得有个准话给我。以学生的浅见,唔……恐怕捂不住了。”
  陈相道:“查!我要真相!害!到现在真相还不清楚么?”
  郑熹道:“那晚辈就去加紧办了。”
  “唉,真羡慕郑侯啊!”
  …………——
  郑侯确实是值得羡慕的,因为陈相自己的儿子陈萌,他又办了一件傻事。
  他带着一个姓李的人找到了祝缨。
  祝缨家的地址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陈萌到这里来就很奇怪了。开门的是杜大姐,正在问话的时候,花姐、张仙姑都探出头来看。花姐与陈萌就打了个照面,陈萌道:“冠群啊……呃,你、你在这里了?哦,倒也不奇怪。”
  花姐见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福一福,就进了自己房里。
  张仙姑和祝大迎了陈萌,知道他是找祝缨的,说:“大公子少坐,老三就快回来了。”
  陈萌就是掐着点儿来的,问:“他近来忙么?每日按时回来么?”
  “对、对啊。”
  陈萌松了口气,道:“哦,这位是李先生。”
  “李先生”一身素服,张仙姑就觉得这人不太懂事儿,带孝的不该乱蹿到生人家里来的。她不太甘愿地请他们到祝缨的房里坐,让杜大姐给上茶,自己去要回房去准备叠点纸元宝,备香烛,等下得让祝缨跨个火盆才好。
  快过年了,得吉利点儿。
  但是张仙姑不敢明着说,她有点怕这个李先生,李先生看起来很有点身份的样子。
  陈、李二人坐不多时,祝缨就回来了。她今天在大理寺忙了一天,听说陈萌来了,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一进西厢,先行礼:“大公子。”
  陈萌道:“三郎,实在惭愧,确实有事相托。”
  祝缨道:“这位李先生是不是……”
  那人起身一礼:“在下李泽。”
  祝缨忙还了一礼:“您是上官。”李泽四十来岁了,现在因为死了爹在丁忧,但实际上他身上的品阶比祝缨高不少,人家已经从五品了。
  陈萌道:“我就说,三郎是个心里敞亮的人。”
  祝缨道:“为的毕氏的案子,是吗?”
  陈萌道:“不错。”
  祝缨叹了口气,道:“大公子,你不该过来找我的。陈相已经放话了。我不瞒你,大理寺接了这个事,差点掉坑里了。我们上头还有刑部,下头还有当地官员,这顶上压下的,实在撑不住中间再来这么一出!”
  李泽一脸的为难,道:“确是件难事,否则也不敢惊动诸位。”
  祝缨道:“您能给我一句实话吗?真相究竟是什么?”
  李泽苦笑道:“你问我,我知道的都是一片祥和。”又是行礼,又是赔好话。一个年纪是自己两倍的人,两鬓微有白丝了,这样伏低作小,实在让人伤感。
  祝缨脸上也现出伤感的神色来,忙上前搀他,说:“李先生,您这是……大公子不厚道呀,带人过来这样对我,叫我怎么样才算礼貌呢?”
  陈萌道:“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你想要什么结果?”
  陈萌道:“当然是一床被掩了。”
  祝缨道:“恐怕是不能如意的。这件事情,有好结果是老天保佑,没有,就是我无能。”
  陈萌这中人做得,就很失败。祝缨送他们俩离开,李泽还能稳住跟祝缨拱手为礼。祝缨也跟没事人一般,也跟李泽道别。
  …………
  祝缨当晚就去了郑熹家里。
  郑熹很意外地问陆超:“现在什么时辰了?”
  祝缨道:“我知道,快宵禁了。”
  “有事就说。”
  “第一,是左司直发现的,据说李家的长孙没有出现在葬礼上,他的长辈们很是闹了一场,不确定有没有关系。第二,刚才陈萌带着李泽来找我。”
  “你怎么说?”
  “我问真相,他说一片祥和。葬礼都闹起来了,还祥和呢?他想糊过去,我没接茬。”
  郑熹叹息道:“还是会落埋怨的。”
  “那就让他怨好了。本来也没说死啊!”祝缨道,“闹成这个局面,本就是我多事,有什么后果,我领就是了!”
  郑熹道:“把真相彻底查出来!”
  “诶?”
  郑熹很果断,说:“既然瞒着不划算,那就彻查!陈相那里我去说!你,把这件事,查出真相,办成铁案!”
  “是。”
  第107章 好人
  从郑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祝缨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心中种种想法不断地冒出来,身边的人都在加快脚步——要宵禁了。祝缨没有跑,她身上还有王云鹤以前写的条子,她总是拣签得最晚的那一张带到身上,因为这样保存得最好,一晃而过特别容易混过去。
  但是这张条子没有用到,在最后一刻,她踏进了坊门。
  回到家里,花姐、张仙姑、祝大都在西厢里等她回来,一看到她来了,都站起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样?”
  “没事,郑大人把事情扛下了,我只管查案就好。叫杜大姐开饭吧。”
  张仙姑和祝大高兴了起来,说:“郑大人真是可靠呀!”他们两个不太明白大理寺的事情,但是,天塌下来现在有高个儿的顶着了,碍不着他们的闺女,他们就先开心了。两人又意思意思地叮嘱:“那以后要给郑大人好好办事啊!”
  祝缨点点头。
  他们就招呼着去正房那儿摆桌子吃晚饭了,饭桌上,张仙姑嫌弃李泽带着孝的人往别人家里闯,祝大就说:“这个大公子好不晓事哩,也不见他帮你干什么,就会跑过来叫人干事!他要干什么事呀?”
  祝缨道:“没什么事,我也没干。”
  祝大道:“这就对了呢!你就是头驴,能拉几盘磨?”
  张仙姑在桌子底下踩住了祝大的脚用力碾了两下,疼得祝大呲牙咧嘴。花姐心道,不对,小祝可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她想,自己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便于饭后跟祝缨谈谈心。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出双耳朵还是可以的。小祝的心事难以诉说,有个人肯听听也是好的。
  她饭后跟进了西厢,托辞是跟祝缨算一算家里的账。祝缨坐在北屋书桌前,看到她来了,起身迎道:“大姐?我没事的。不是说了么?郑大人扛下了。”
  “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事?”花姐说,“你也得为他办事呢。是不是很为难的事儿?还是案子?”
  祝缨道:“回来的路上我在就想,什么是大道至简。”
  “啊?你们说的是学问上的事?”
  祝缨道:“王大人的选择真是太对了。你看,你只要正直,就只用照实办事就好。不用想着谁是谁的人,要卖谁的面子,这个面子出了意外,你没有做错,却还是错了。还要怕得罪了人,又怕不好善后。
  直道而行,是世间最方便的事。却又总有聪明人要走捷径,投什么恩主!”
  “可你别无选择。”
  祝缨平静地看着她,花姐明白了,祝缨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她放声大哭。
  祝缨道:“别哭了,你一哭,杜大姐该以为我欺负你了。她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仿佛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头好痛!”
  花姐破涕为笑:“胡说,她很喜欢你的,觉得你是个好人呢!”
  祝缨只管摇头。
  花姐道:“那……现在呢?”
  祝缨道:“一不做,二不休,已经上船了,难道还要投湖不成?”
  “案子?”
  “还是我审。”
  花姐叹气,良久,才慢慢地问:“那个小娘子,真的是谋杀……亲夫?”
  祝缨道:“应该是。”
  “那样的老人,”花姐忍了忍,还是说了,“就要糟蹋个小闺女。算了,人死为大。这闺女也是,那老棺材瓤子还能活多久呢?”
  花姐极少说重话,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已然是很生气了。祝缨道:“我还在查。”
  “咦?”
  祝缨道:“既然要查,就查明真相,我年前是必要出去一趟的,最好半个月打个来回。”
  花姐吃了一惊:“你累死你自己吗?”
  这个案子她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在慈惠庵里跟付小娘子闲聊时也听过的,案发的地方离京城得有差不多一千里了,半个月打个来回,连奔波带查案,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祝缨道:“我沿途换马不换人,一天跑个两、三百里,夜里还能睡,四天就能到了。”
  “你……”
  “我不能离开京城太久。且在那里呆太久也无益处,能查的,当地刺史已然查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