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把新买的宅子又看了一圈,才重新锁了门回家。今天是灯节,一家人打算出去逛逛,她回家就被张仙姑说了:“你去哪儿了?今晚早点儿吃饭也好出去耍。”
  祝缨道:“看了看房子。”
  张仙姑追问道:“什么房子?是咱家的?在哪儿?你这孩子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办了?”
  祝缨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拿不准能不能同时买下来,要是不能同时买下两家,买一家就没用,我也只能两家都不买,再另寻别的。没买下来之前就没跟你们说。”
  张仙姑“啧啧”两声,说:“好好的两家人家,就这样了……”
  花姐道:“那现在有没有什么隐患?”
  祝缨道:“两家都搬走了,能有什么隐患?位置也挺好的把边儿,临街的。”
  祝大道:“那今晚咱们去看看!”
  张仙姑也有所意动,祝缨道:“行,早点儿出门,带你们认认地方,等白天你们得闲了再去仔细看。没事儿,血迹已经清理了。”
  “血血血血……”
  祝缨道:“是啊,斗殴出了人命,可不得有血么?他们后来又住在那里怄气有一阵子,自然是打扫了。”
  祝大道:“那不就是凶宅?”
  祝缨道:“是啊,咱不是早就说好了买凶宅的吗?不然不能这个价就拿下来的,都打对折了。拆了重盖,也是一样的,不然哪有钱买这么大的地方?还得剩钱拆了旧的盖新的呢。”
  也不能凶成这样啊?!怎么真的家里还打死人了呢?不是门外死的?
  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怏怏的,穷得一文钱也没有的时候坟地都睡过,现在闺女做了官儿自己家也有仆人了,他们突然连凶宅也不想沾了。花姐心里也有点后怕,听祝缨说凶宅鬼宅之类的还没什么感觉,等祝缨把凶宅买了,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杜大姐也有点哆嗦,只恨自己是仆人,不敢说话。
  祝缨道:“你们怎么了?这京城有命案的宅子多了去了!就咱们这坊,前头魏婆婆那个店,二十年前就砍死过人。咱们之前租的那儿,隔壁就有欠了赌债不还被堵在家门口砍了的,满院子都是血。就在咱们刚搬到京城之前没几个月,后来砍人的也叫王京兆给砍了。不是也住得挺好?”
  哪知她是真不怕,父母是真的怕,张仙姑欲哭无泪:“哪怕小点儿,不要两进的屋,就跟现在住的这么大,只要干净就行。”祝大也没有了得意欢喜:“咱们能换一个么?”
  然而钱已经花出去了,这两个也有点傻眼,晚饭都没吃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祝缨雇了车,带他们去看新宅子。他们两个心里矛盾得厉害,想看又不想看。
  车子把人拉到了宅子前,因为是灯节,各处都有许多的灯,只有这里,乌漆抹黑的一片,张仙姑总觉得有鬼在盯着她,说:“咱们走吧,白天再来看!”祝缨无奈地道:“好,走。”
  早知如此,就不该对他们讲这里处地皮的来历的。再看花姐,也有点心不在焉。祝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都要怕成这样?她说:“尸首都运走了。”
  “你还说!”张仙姑气得开始打闺女,“你再说!你再说!”
  今天的灯她都看得不开心了,板着脸,直到了慈恩寺前下了车,张仙姑说:“快,快去拜拜菩萨保佑一下!真要盖了房儿,必要再从这里请一尊菩萨回家镇宅!”
  “行,您想请菩萨就请。”祝缨说。
  张仙姑白了她一眼,数落道:“现在就会口上说点不实惠的话!大事儿就不跟我们说呢!”
  祝缨是实在没想到这一对神棍神婆现在居然能够讲究成这样了,大过节的她也不想在这时候跟父母吵架,只好说:“我记下了。以后不会了。”
  张仙姑道:“还有以后呢?弄了这个房儿,家里都精穷了。下个房子不知道在哪里呢。”
  祝缨道:“以后会有的!不过呢,更好的大宅子吧……死的人更多。”
  张仙姑气得开始在寺里打女儿,花姐又来劝,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灯之余也看一看这处热闹,把张仙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收了手。祝大一直一声不吭的,等张仙姑气得跟花姐、杜大姐一起去看灯,扔下丈夫女儿不管了,祝大才问祝缨:“真的只能这样了?”
  祝缨道:“这京城多少年了,哪处不死人呢?咱们家,我还镇得住。”
  祝大有点不乐,祝缨笑道:“您慢慢逛,我也到那边走走,省得你们看着我又要不高兴了。”
  祝大道:“这叫什么事儿?”
  祝缨道:“你还带我睡过死人屋呢。”小的时候,祝大带着她出去讨生活,什么地方没凑合过?也曾有死得凶的人家,召人这些神棍去作法,就睡在死人的屋子里打地铺,停尸就停那床上,血溅得半间屋子都是。
  所以祝缨是真不明白自己这一对爹娘,怎么就开始怕了呢?她们家有啥好忌讳的呢?
  祝大低声道:“不该带你见那些的。”能叫孩子好吃好喝的,谁愿意带孩子出去讨生活?但是这话现在跟已经有了出息的闺女说,好像又有点是为以前自己的无能狡辩了。他说:“你去逛逛吧,我也自己走走。”
  祝缨被父母和花姐抛弃了,挠了挠头,心道:回去还得跟他们好好说一说。
  也就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专心享受起灯节的热闹来了。
  …………——
  祝缨在街上闲走,又抓到不长眼的蟊贼一个,揪着人家的耳朵说:“你新来的吧?在这儿偷我?”蟊贼还要挣扎狡辩:“你这小白脸儿,凭空污蔑好人!各位父老,这事上多的是……”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人一声:“打他!”
  接着两个壮汉蹿了上来按住蟊贼一套乱打,祝缨道:“六郎?哎,大过节的,别把人打坏了。”
  太常寺的杨六郎上来就要拖着她走,祝缨灵活地一晃手腕没让他抓着,问:“你干嘛?”
  杨六郎一抹汗:“出事儿了!你帮我个忙!一定重谢,一定重谢。”
  祝缨道:“到底什么事儿?”
  杨六郎对两个壮汉说:“行了,叫他们滚!”两个壮汉把蟊贼踢到一边,又站到杨六郎身后护持着。杨六郎道:“三郎,借一步说话。”
  祝缨看他头顶都跑出白烟了,完全不似成天乱蹿四处散播探听最新消息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跟着他往略僻静一点的地方走了一走。杨六郎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身旁说:“我表弟丢了。”
  “啊?”祝缨也吃了一惊,“今天?这灯节可刚开始呀。”
  “谁说不是呢?我姑妈急得要上吊了!”
  “你哪个姑妈?”
  “还有哪个?我现在就这一个姑妈!”杨六郎说,“都不敢姑父说,等会儿他从宫里回来了,才是要出大事呢!”
  杨六郎那位宦官姑父罗元在内廷也算位高权重了,虽比不上内相蓝兴,也是宦官里的前五。在宫里有地位,在宫外有家业。但是这个表弟……祝缨还真没听到过他的来历,也不知道这孩子多大年纪了。无他,杨六郎成天说消息,但是很少提及他的姑父家。
  祝缨道:“那你们该拿着你姑父的帖子去找京兆府或者万年县长安县呀!王京兆固然是不畏强权的,但是家里丢了孩子这事儿,他肯定是要管的。”
  “已经去了。”
  “那就可以了呀,”祝缨说,“灯节的时候他们肯定多安排了衙差就为着防止有什么事情发生,还有禁军等,不为丢失人口,也会为着防止走水。大理寺的人除了几个轮值的,都放假了,我现在也抓不到人帮你找孩子呀。是孩子吧?多大了?”
  杨六郎忙说:“不用别人,就求你帮忙。你本事大!”
  祝缨都傻了,她有啥本事啊?她问:“孩子是在家丢的?”
  “不是。”
  “街上丢的?”
  “啊。对啊。”
  祝缨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低头一看,一人走过,呼吸之间脚印就被别人踩没了,咋找?而且偷孩子偷到了大宦官头上,这事儿本身就有点不对。哪家贼这么不长眼?她又问:“难道是,仆人抱着出去玩儿的?没有带在身边?”
  杨六郎一脸灰败:“可不是。我姑妈要跟她那些朋友们一起说话,走不开,孩子又哭闹,就叫人带他去别处看灯。现在孩子没了,怎么交差?好兄弟,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他说着就拉着祝缨:“你跟我见一见我姑妈吧,京兆府的人你也熟,你们两处使力,兴许就找着了呢?”
  “那你得跟我说说前因后果,还有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记得罗大监原本只有几个侄子前后侍奉的?”
  “原本!这孩子也是年前刚买的,预备二月办席的呢。”
  “嗯?”
  “起先他是预备过继个本家侄子的,但是不知道哪个更孝顺,就弄了几个过来,反正也是都要抬举的,到京城来一边做着官儿、办着事儿,一边看看哪个更像样。他们也都奉承我姑妈,姑妈眼里也有一两个相中的人。
  哪知道年前的时候,家里一个仆人病死了,说索性多买几个,就又从外头买了几个,粗使的,也没太上心。其中有两口子就在花园里帮着养花锄草,主人要看花的时候他们就得躲着,谁也不在意。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姑父回家后去园里散步,遇着这一家子带着个孩子在花园里玩儿。姑父一看这孩子就喜欢上了!”
  祝缨道:“就这孩子?”
  “对。姑父说,这孩子长得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必要来做自己的儿子。”
  “他爹娘愿意?”
  杨六郎张开巴掌:“五百贯!给他们放良。他们还年轻,还能再生。能不答应么?当天就拿了钱带着老婆走了。哎,姑妈家就在前面,到了。姑妈一听说孩子丢了就急了,赶紧回家了。”
  祝缨道:“是你姑妈带着孩子出去看灯,因要交际不得不把孩子交给仆人带着,孩子丢了,所以赶回了家来一面派人报案,一面派人告诉你姑父的?”
  “对啊。”杨六郎理直气壮地说。
  祝缨看看这一处豪宅,光门脸就比她新买的那两处加起来还要大了!被杨六郎带进罗府一瞧,四下灯火辉煌,问道:“这府里有多大?”
  杨六郎道:“十亩?差不多吧,我没问。蓝内相家更大呢!”
  祝缨道:“会不会是先回家了?地方大,一时没发现?”
  “都找疯了!第一就是问家里回来没有。”
  祝缨被杨六郎带到二门前就有人伸手拦着:“六郎,这位是?”
  杨六郎又给祝缨解释了一回,道:“我请的,大理寺的祝大人!快,去告诉姑妈!”那人把祝缨打量了一下,才往里走,杨六郎气得直跺脚,拖着祝缨往里走:“别管他了!”
  祝缨被拽到了罗元娘子的面前,这位大宦官的娇妻长得一脸的端正相,如果不说她的丈夫是谁,一准会认为她是哪个簪缨之家的媳妇儿。此时她虽一身的金红彩绣衣服,各种贵重的首饰,却哭得两眼通红,一个劲地问:“有消息了么?!京兆府怎么说?六郎呢?这个小东西,要用他的时候就没影儿了!”
  杨六郎忙扬声道:“我在这儿!姑妈,我给你找帮手来了!”
  他姑妈十分生气:“你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什么样的帮手顶用呢?!”
  杨六郎对祝缨作揖:“快快快!”
  丢孩子这事儿是常有的,而且一般丢了就难找回来了,孩子在他姑妈手上丢了,回来姑父怎么发疯还不一定呢!
  他向他姑妈介绍了祝缨,要向他姑妈打包票的时候,被祝缨从后面踢了一脚。祝缨上前道:“夫人,找人这事儿,还是得靠京兆府,他们人多。晚生能做的有限……”
  外面又来一个人,说:“有限就别做……诶?三郎?”
  这一位祝缨也是见过的,他是罗元的侄子,在禁军里当差,比温岳他们低个两级。
  大家都是熟人,彼此说话都会柔和一点。罗元娘子见祝缨跟两边都能说上话,就问:“这位小官人,你有什么办法么?京兆府我们已经通报了。”
  祝缨心里已然拉出了几种人选,却仍然谦虚地说:“晚生也只是出一张嘴罢了。夫人还是先派人跟罗大监说一声的好。”
  “已然说了。”
  “人没有回府里吗?”
  罗元娘子道:“老鼠窟窿里都找过了!”
  “谁带的小郎君出去玩的?身边有多少人?问过失踪地方有没有人看到了吗?灯火不禁之时,路边的店铺也会开一些的。”
  杨六郎道:“派了三个人跟着呢!一个抱着他,两个跟着。别是自己跑不见了吧?”
  “几岁?”
  “三、三岁……”
  祝缨无语地看着杨六郎,三岁孩子出逃?三岁的马跑了还差不多!
  “跟着的人呢?”
  罗元娘子满脸怒容:“他们倒是没丢呢!带着人又去找了,诶?他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