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高等级的官员,越不能让他在一个位置上呆太久,当然,实际执行的时候有各方博弈,所以任职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有坐不住几天就跑路的,也有能够长久经营一个势力的。但总的来说,只要皇帝能控制得住局面,就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是一些需要特别技艺的职位,有此专长的人可能干得更久一点,但是一个享有颇大权利的衙司的主官则不然。
  一个人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干太久,对皇帝而言可不是件好事!
  无论何处,吏才是最持久的。
  祝缨道:“所以王大人做丞相……”
  京城这个地方多么的重要啊!想造反都够皇帝喝一壶的了。王云鹤再好,也就干个七、八年的京兆尹,不能再多了!
  巧了,王云鹤年纪也差不多了,人品口碑都不错,本领也不差,也适合当个丞相。
  龚劼拜相比陈峦早,陈峦的丞相生涯其实也差不多快到头了,所以他得赶紧把儿子踢出去历练历练,别再傻乎乎的了,差不多儿子三年一任外任回来,他给儿子安排好了,自己请辞就挺好的。
  刚好,施鲲才拜相没几年,一个糊墙的,跟王云鹤这个能干的搭着干活儿。等施鲲年资差不多可以休致了,就可再进一个或者两个跟王云鹤就伴儿。这两个新人能上手了,王云鹤也就能休致了。
  不想休致的丞相,下场可能都不会很好。
  “谁不想天长地久呢?皇帝还想天长地久呢!”祝缨说,“可惜陛下恐怕不会让郑大人再在大理寺呆太久。”
  一般人会有一种“使顺手了就不想换了”惰性。但是皇帝官员任命这件事上,这种惰性是极低的。
  如果是外任,只要不是太穷太糟糕没人愿意去、派去都想弃官逃跑的地方,两任就得叫你换个地方了。
  皇帝能让这个外甥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呆多久呢?三任?五任?
  五任十五年,即使是十五年,郑熹的任期也过半了。据祝缨所知,本朝大理寺卿还没有干这么久的。大理寺如果是个人,十五年都快养成年了!这个地方怕不要被主官养成亲儿子了?!这合理吗?
  三任?那也绝对不能算短,不能说皇帝对大外甥不好。九年!让一个人主持一个衙门九年,算得上是很久很信任的了。那郑熹在大理寺也就只剩两年上下的时间了。随时调任也不稀奇。
  别说外甥了,就是亲儿子,在东宫位置上呆久了,皇帝也……
  打住!这个念头不能再想下去了!
  花姐看着祝缨,说:“郑大人这是觉得自己在大理寺干不久了,想叫你给他看住大理寺?你也太年轻了,资历也不够接他的任呀!官职低微,你将来在大理寺会很辛苦的!谁会看前任留下来的心腹顺眼呢?谁没有自己想要栽培的人呢?你固比别人强,可再强也抵不过人家自己的人用得安心。你这蓄须又有什么用呢?他不带你走吗?”
  祝缨道:“他在这里经营了这些年,哪能这么容易就放手了?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怎么安排我?他要去做个清要的官儿,又或者去个手下不用我这样人的衙门呢?要说他对我可也真不错。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给我再升上一升,勉强够留在大理寺的。”
  不然的话,大理寺丞和司直品级相同,再给她变成个司直,让她出差出差出差……
  世上多的是不动声色排斥异己的办法,不用栽赃陷害,不用背后下黑手,只拿明面上的规定就能把看不顺眼的人给发配了。
  如果她是大理寺正,就能规避许多合理出现的风险了,并且位置不高不低的,守在大理寺也还算合适。她在大理寺六年了,参与不少案件,资历勉强凑合,但是她年纪太轻,又没个侯爷爹、公主娘,二十岁上下做到从五品,简直刺眼。
  她在样子上必得整一整,展现出一些诚意。不然郑熹这头给她往上提拔,火烧眉毛了她在还那头死犟“我就不,我有本事叫人看到我的本事不看我的胡须”,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着挨收拾?
  “不过,也不一定,”祝缨说,“谁知道呢?”
  花姐不再接话,她静静地听着,等祝缨自己分析出个一二三来。
  祝缨说:“蓄须也不止是要我留个胡子这么简单。他是在教我,干什么事就要有个干什么事的样子。是什么人,就要有什么人的样子,这样做事才不会多费力气。我们家跳大神打卦算命都还得有身像样的行头呢。
  他也不是明天就要走了的,但是却得尽早把我安排好。我已然升得很快了,能叫人少挑毛病就少给人留话柄。他能想的,都想到了。”
  花姐道:“他这么劳神费力,终究是要你出力。你年纪越来越大,终有一天是要过这一关的,蓄须他是有道理的。还有成亲……”
  “先拖着呗。我又不是头一回拖他要我办的事了。房子拖了几年了?仆人拖了几年了?不也办得挺好么?”祝缨慢吞吞地把脚从盆里移出来,控控水,边擦边说,“水凉了,别泡了。”擦了脚坐在被窝里。
  花姐局促地笑笑,也跟着坐了上来,心中的阴霾却总也挥不去。房子、仆人之类,祝缨都能安排得好好的,胡须,一个女孩子要怎么安排?
  祝缨要对她说的却是其他的事情:“我对你说这么多,是请你心里有个数,家里要劳你多照看了。这些话不好一次都对爹娘讲了,他们有时候一次听不太明白,记不太住。王丞相是再也做不回王京兆的,京城也要起风雪了。咱们家因为我的缘故,要比别人更小心谨慎许多,你们受我连累了。”
  花姐道:“也受你庇佑了。放心!咱们慢慢跟干爹干娘讲。我看干爹上回跌下骡子受伤了之后,也安静了许多了。”
  祝缨道:“拜托了。”
  “咱们难道不是一家人?你拜托我什么?”
  祝缨笑道:“一家人也有拜托的时候,那累的、担担子重的,也不能因为是家人,就觉得她应该白受累的。”
  可你就是担重担的人呐!花姐道:“我该回房去了,明天杜大姐早起送热水见不着我该吃惊了。”
  …………
  花姐回了房里,半宿没睡好,思忖着该怎么做,怎么跟张仙姑、祝大说。总不能事事都吓唬两位老人:你们不听话,小祝就要露馅了。说多了、听多了人就疲了,还得跟他们讲得明白。
  花姐最后下了狠心:不行我就教他们识字!识字,读书,才能很好的听懂道理。小祝的日子还有那么的长,怎么能总让父母懵懂呢?
  祝缨这个罪魁祸首却又是一夜黑甜。
  天蒙蒙亮,祝缨就爬起来准备去大理寺了。
  郑熹结婚,照例是有婚假的。大理寺这一天没有主官管,大家心情上十分轻松。祝缨也把这一天的事务向两位少卿汇报。冷云还打趣她:“哟,爹没来,叔叔我教导你!”
  祝缨等他们俩把今天的事务给了指示,才对冷云一个白眼,拿鼻孔看他。冷云学着郑熹的样子指着祝缨,说:“逆子!”
  裴清笑着直摇头,这俩人遇到一起就是一对活宝。
  大理寺里打闹了几天,好像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这样已然磨合好了、所有人都还算能够接受的美好生活并不是可以长久的。
  郑熹有婚假就认真地休,在家陪新妇、陪新妇回娘家、带新妇去拜访自家长辈。大理寺里却是一切如旧,新一年的炭又堆好了,今年比旧年还要充足一点。因为管事的祝缨家里换了大房子、又添了人口,需要的炭也更多一点,所有人的柴炭也都跟着增加了,大理寺自己储存的柴炭总量也跟着多了不少。
  邵书新家的货栈又多赚了大理寺一笔。
  等到郑熹回来,众人也不过是再道一回喜而已。郑熹除了脸上多挂一点点笑,其余一如往昔,到了十一月的时候,那一点点笑也不多了,完全是以前的样子了。
  朝廷此时也终于把新的京兆尹给定了下来——太常寺卿给调去了当京兆尹。
  这个结果不好也不坏,仅比没有京兆尹好上那么一点。这位仁兄与施鲲是同类,他做太常的时候,杨六郎得空就四处蹓跶散播各种小道消息也没见他把杨六郎怎么样。跟大理寺做邻居,龚案那么沸沸扬扬的,也不见他过来伸头看一眼。
  就这么个人。
  祝缨也只能庆幸,小江的度牒算是弄下来了,也算多个保障。因为老穆要从花街上搬走了,照看小江的人少了一个。她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那赁的旧房子还没到期暂借给了老穆住。老穆说自己年轻时身上有伤,现在临河住了湿气大,总是酸痛,想搬个舒服点的地方,但是房子一时没有找到。祝缨手头缓过来了,也就不把那房子转租了,先让老穆住着,不收他房租。
  但是心里还是忧愁的。
  老马老穆为什么收手呢?京城□□不好混。现在都要出山了,又是为什么呢?
  她现在还是安全的,但是……风气不一样了。
  祝缨回家的时候,顺路捎了一包热热的糖饼。进了家门,自己先叼了一个,热乎乎的,猪油白糖馅儿,香甜!往曹昌嘴里塞了一个,她抱着剩下的进了二门。西厢里已点上了灯,张仙姑和祝大在写字,一手的墨!
  两人是见着读书写字就头大的人,但是经花姐劝说,也觉得“是得多认两个字,不然听不懂斯文话,自己说话叫人笑话,也容易被人骗”,又因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做,天又冷,也不大方便出去玩,都下了决心要学习。
  可惜两人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年纪又大了,进展十分缓慢。
  张仙姑因此很不好意思,觉得用个石板石笔就行了,学这么差就别浪费笔墨纸张了。祝缨道:“那我挣这么些钱是为的什么呢?”
  他们才开始用纸笔。
  但是字是真的丑,学得是真的慢。亏得花姐有耐心,一天教几个字,不会就重头再来。连杜大姐都跟着学了几个字。花姐并不拿什么经史子集的教材,也不拿幼童启蒙的那些书籍。她先拣记账用的字教几个,再拣自己的药材名称之类教几个字,准备下面的课程教些生活中的用具的名称,都是实用或者是有实物的,更容易学一点。
  学习最难的是入门,只要有了兴趣,没学得逆反了,后面就好了。老两口原有些纯朴的善良,只要再条理清楚一些、能听明白祝缨现在这个层次的日常事务就可以了。不必逼两个人考状元。
  目前来看,两人适应得不错。张仙姑尤其在意,她之前识字比祝大少,可不想被这蠢老头子比下去!祝大又想在张仙姑面前还要占个上风。两个学得都不怎么样的人还要攀比,又都一样不怎么能学得进去,经常学到一半就互相吵了起来。张仙姑因自己某一生字学得比祝大快,就说祝缨是因为像自己才聪明的,祝大就说祝缨是他老祝家的种。祝大因某字自己之前就会,嘲笑妻子,挨了老婆打。
  闹了不少笑话。
  虽然是想学了,可是闺女回来了,有个借口把这学业给撇一边,二人都欢呼雀跃,看糖饼比往日更加顺眼!
  祝缨与花姐都哭笑不得,花姐道:“洗手啊!都是墨,别吃进去了。”
  祝大早吃完了一个,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晚上吃饭的时候,祝大和张仙姑就互相说对方学得不好之类,祝缨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感激花姐。
  吃完了晚饭,祝大和张仙姑累了一天决定早点睡觉!
  祝缨也不去书房看书了,为了省点炭,她拿了今天要看的书回了卧房,就在床前弄了张小桌。花姐也有时候可以盘一盘自己的账。
  两人正各忙各的,外面仿佛有了点动静。祝缨出去一看,自家四周什么事也没有。祝大和张仙姑睡着了没醒,花姐倒是披衣出来了。祝缨道:“上楼看看。”花姐也嘱咐出来的杜大姐:“别乱走。”
  二人上了二楼,推开了封回廊的菱格窗,就看到远处火光冲天!有人家失火了!看方向还是个好地段,同样大的院子得比她住的这个贵一倍以上的地方。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直到火被扑灭,才不用担心大火会蔓延过来,殃及她的家。
  花姐道:“也不知道是谁家。”
  祝缨道:“那也是明天早上的事了。那边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不至于一烧就什么都没了。”如果是普通的富户,一烧就穷了,如果是权贵之家,也不缺人手救火,穷的只能是他们的佃户。
  祝缨又开了二门,对起来的曹昌说:“没事,远处走水了,睡去吧。”
  …………
  直到第二天到了大理寺,祝缨才知道昨夜一场火,烧的是熟人——郑奕。
  祝缨知道了这件事,落衙后就去郑奕家探望。路上遇到了郑侯府上的人正从那边回来,祝缨问道:“怎么样了?”
  那管事笑道:“三郎也来了?够朋友。自家人没事儿,踩踏伤着了两个人,又有一个被烟熏着了。”
  郑奕是郑熹的族弟,他家是勋贵之后,但又不是正支,父祖没有像郑侯那样的本事,但也有一份尚可的家业。他还没分家,跟父亲兄弟们住一块儿,连主加仆,人口不少。天干物燥,不幸走了水。
  幸运的是跟正□□边住得不算远,正支府里也做人,派了人来帮着救火。亏得主院还算完好,一家人尚能居住,只是有些混乱。仆人的住处烧坏了一些,又有一些存储被烧掉了,尤其是过冬的炭——要不是烧着了存储的地方,火也不能猛到祝缨在家都看到了。
  郑侯和郑熹也派了人去探望,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又留下了些人手帮着郑奕看院子。
  祝缨知道了个大概,就去找郑奕。郑奕的精神头还不错,还能指挥着仆人搬砖胡乱砌一砌,把完好的院子和烧坏了的地方隔起来。在他的身侧,温岳到得比祝缨还要早。
  看到她来,郑奕笑道:“怎么?都知道了啊?”
  “十三郎。”
  郑奕道:“你有心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祝缨道:“需要什么应急的东西吗?”
  “嗯?早听说你是个厉害的人,有什么能给我的吗?”郑奕问。
  祝缨笑道:“是十三郎的运气好赶上了。快腊月了,正准备着大理寺里大家伙儿过年的东西。又有过冬的柴炭、草料,我想十三郎这里还是要一些的。还认识一些泥瓦匠人——我造房子时打过交道,活计不错,十三郎要是信得过,这两天就让他们姑且收拾一下府上这些砖瓦。我现在手上有的就这些了,十三郎想要什么呢?”
  温岳对郑奕道:“没难住他吧?”
  郑奕的嘴张了一阵儿,才说:“怪道七哥……”
  温岳对祝缨道:“他家能缺什么?还有公府、侯府呢。只是柴炭都烧没了,他家人口着实不少,冬天用量太大,一时筹措有些为难,你有心帮忙周转一下就得啦。”
  郑奕又说:“我还要几个瓦匠,府里这些人没干过这样的活计,手脚笨。不用太好的匠人,只要能搭几间屋子就得。”主人院子没坏,仆人的居住先暂居着,明春再翻修就行。
  祝缨道:“好,我这就去办。木匠也要两个?门窗还是要打的。”
  “好。”
  温岳与祝缨一同回去,路上才说:“你才盖了宅子,手上也不宽裕。”
  祝缨道:“我有腾挪的地方。”
  她还真是大理寺的大管事。柴炭、草料、种种补贴她手头都有一堆,稍一挪借也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