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节礼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礼的,常要被人侧目。“懂事”的下属们也常会早早地准备好礼物,得贵重一点的。福禄县的官绅也不例外。
  祝缨这里,才翻两页县志,那边关丞送礼来了。写两行来年的规划,莫主簿又来。不办公务看看邸报上的新消息,顾翁家来送礼。邸报不看了,翻两页闲书,赵翁家又来了。
  他们不止自己过来,还会带着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县学上学的,皆以学生自居。顾翁还请祝缨收了他孙子顾同当学生。
  祝缨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选老师可得慎重,不能耽误了他。”
  顾家祖孙不再苦苦要求入门当学生,肚里却吃惊:明法科么?
  县学里各科也都开,但是福禄县这个“文气”过于稀薄,正经的经史都教得不怎么样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顾家祖孙在福禄县看到的“明法科”与事实上的明法科差别还挺大。如果让王云鹤说,合格的明法科,祝缨得把《春秋》也背下来。但是在福禄县,明法科可能连律法都不全。
  这人哪里像是个明法科的样子么!
  顾同更是不敢置信,县令是要视察学校的。县学也乐得让县令给学生讲个课,祝缨当时也没拒绝。以顾同的感受来看,祝缨的水平比他们博士、助教都高。
  顾同有点小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翁却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师又是何等气象了!”一句话强把话题转了过去,与祝缨说了几句对帝都的向往才告辞。
  顾翁之外,连雷保父子都登门了。祝缨待他们与别的士绅也没有什么区别,雷保心中滋味难辨。当众挨打是丢了脸,但是之后没有赶尽杀绝还总带着他,也没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实在说不上!报负?又不知从何谈起。
  祝缨这儿稳如泰山,雷保如坐针毡,恭恭敬敬说几句官样文章就跟儿子一道走了。
  到赵沣带着儿子过来送礼的时候,祝缨彻底放弃了,把书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干别的了。”
  小吴笑道:“您这一年到头的,也是该松快松快了。”
  祝缨道:“我这一年也没觉得累啊。”
  小吴心道:那是您。
  别人放到祝缨这个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还活蹦乱跳的给人添着堵呢。
  祝缨整了整衣襟,等着赵沣来拜见,却见来的只有两父子。祝缨不动声色,跟赵沣寒暄几句,也不提赵娘子。倒是赵沣先提了,说自己的妻子“冲动冒失”,当街捆了人给县衙送来十分失礼,应该是先报官的。
  祝缨道:“娘子是热心肠,且也没有代官府断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沣忙说:“那是不敢的!”
  “诶?”
  赵沣赶紧补充了一句:“哪个胆大包天敢越权呢?”
  祝缨道:“那是,至少咱们福禄县都很好。”又问赵沣觉得县城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且说自己是新任的县令,还不太了解情况,希望“父老”们能够知无不言,多多帮助她把这地方搞好。
  赵沣道:“不瞒大人说,我等草民好些年没见着过县令啦,您又如此体恤,我们哪有什么好挑剔的?”
  两人你来我往,都说得滴水不漏,祝缨并不向他问那个侄女儿的事儿,赵沣也不向祝缨提及那个姑娘。寒暄数语,祝缨对赵苏说:“放假了就玩儿,别玩过头了就行。”
  赵苏也恭敬地说:“是。”
  祝缨道:“你这官话说得不错了。”
  赵苏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导了一些,委实有用。”
  祝缨问道:“你的同学们,学得如何?”
  赵苏犹豫了一下,道:“呃,在本县算好的。”
  祝缨微笑了一下。赵苏又趁机向祝缨借几本书籍:“本县书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虽搜罗了一些,也难与书香世家相比。虽有心往州、府去寻觅,苦无门路,纵拿着钱去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书。还望大人能赐几本书籍,晚生回去抄录,必按时归还,不敢有污损之处。”
  祝缨问道:“想看什么书?”
  赵苏道:“不拘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祝缨道:“你给我出的这个题目可大了,你们父子商议好了?”
  赵沣也忙说:“请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来的,你们还要问我吗?”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请大人赐教。”
  祝缨伸出三个指头,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说最实在的,世人读书三个用:有用、治学、做官。你要哪个?”
  赵苏不说话,赵沣要说话,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祝缨问赵苏道:“是为了治学吗?”
  赵苏摇了摇头。
  祝缨问道:“是有用吗?”
  赵苏用力点了点头,赵沣发出一声“嗐”。祝缨问道:“做官吗?”
  赵苏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唔,那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好好筹划的。”
  赵沣比儿子还要积极,从椅子站了起来,把儿子也给薅了起来,长揖道:“谢过大人。”
  祝缨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谢?坐。”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上两句,都觉得差不多了,一个告辞,一个也不强留。
  ……——
  赵沣父子离开之后,祝缨看看也到了午饭的时候,起身往后面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缨问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处吃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祝家饭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时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块儿吃,有时候张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来吃。
  花姐道:“嗯,他们家里说也要收拾点儿过年的年货。小祁说,她爹不大会与人说话,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干果之类。做好饭,她就弄那个去了。”
  祝缨道:“倒提醒我了,这两天被他们吵吵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花姐道:“什么事?”她心里划拉了一下,家里年货备齐了,衙门里的年货也发放下去了。往京里的东西,虽然稍嫌轻了些,但也连问候的信件之类都打发跟着最后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额外给小江主仆俩准备了一份合适的,以张仙姑的名义送了。
  祝缨道:“县里老人。”
  县令还管个风俗教化、尊老敬贤。福禄县的贤人,不好说有谁,但是老人的标准是很明显的。户籍是新登记过的,祝缨打算就照着户籍来。七十岁以上的给米、肉和帛,八十岁以上的有米、肉、酒、帛,九十岁以上的米、肉、酒、帛以及一支拐杖。只恨没有百岁老人,不然她能给百岁的拿九十岁的双倍!
  这一笔开支也不用祝缨自己掏,封印前就让祁泰从账上做出来了,她决定、她批示,比在大理寺的时候花钱还要方便。
  过年前几天,祝缨便照着户籍簿子,将报上有适龄老人的人家,依次拜访。福禄县好些年也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了,祝缨出行,又被一群人围观。也有懂的说,这是敬老的意思。又有人问:“就县城有么?”
  祝缨听着了,说:“只要在簿子上的,都有。”
  “乡下的也有?!”那人大着胆子问。
  祝缨看着说话的这个青年人,也是个黑瘦矮的本地人,衣服上带着常见的补丁,口音与县城略有不同,是下面的乡下人。祝缨道:“只要在簿子上。”
  “远的地方也有?”
  “只要是本县簿子上。”祝缨依旧很有耐心地说。
  那边顾翁过了六十岁,还不到七十岁,但是他的老妻比他年纪大,刚好踩着七十岁的线上!他不在乎这点米,但在乎这点体面。早早换好了衣服在家等着迎接县令了,声音都听到了,人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打发了顾同出门看,却见祝缨被绊住了。
  顾同道:“你啰嗦什么呢?大人几曾说话不算数了的?你只管看着就是了!”他心里也好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全县十三乡,祝缨能走遍了送东西?
  心中疑惑,他还是很恭敬地将祝缨迎到了家里,等祝缨慰问完了顾翁。顾翁苦留她多坐一会儿,顾同小声地说:“只怕大人时间紧。”将刚才在外面听到的说了。
  顾翁也好奇,问道:“大人,来得及么?可要派人分发?老朽那庄上也有两个老人,情愿替大人跑一趟。”
  祝缨看看顾同,叹息一声:“本县最会读书和最能长寿的人如今已都在县城里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庄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缨说到做到,趁着年前最后几天,她也不在县衙里收年礼了,带人跑了十三乡,刚好赶在除夕前回到了县城。张仙姑原本还想跟着的,祝缨看此时天已颇冷,福禄县的冷与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种难受的湿冷,她还是把父母留在了衙里,并且说:“我去去就回。这时候干这个事儿还要带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觉得奇怪么?”
  张仙姑这才不坚持了。
  等她回来,张仙姑见到一个完好的女儿才放下一颗心:“哎哟,这下可以过年喽!”
  …………
  在京城,是祝缨出去四处给人拜年,在福禄县,是旁人上门给她拜年,县衙收了几十张拜年的帖子。祝缨便一总发了一回帖子,选了一天一总请了在县城的士绅们吃年酒。
  席上,众士绅极力赞扬祝缨做了多少好事之类,祝缨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规定,年假只有七天,七天之后就得开始办公了。福禄县又没有太多的公务,春耕又还没有开始,县衙还是很闲的。祝缨本人却一点也不闲,既然开印了,她就顺手写个公文,再认认真真写个信,信着公文的驿路将信顺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说“给点儿流放犯呗”。
  以福禄县这个破地方,流放犯人到这儿来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费这么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缨到任之后根本就没有发现有这类人,所以,人呢?
  祝缨一个大理寺出来的官员,到了一个地方,什么监狱、犯人之类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监狱不要提,上任汪县令人都不在,这福禄县里什么案子都糊涂着。祝缨到任之前,关丞派人把牢房里关的那些个欠租的、冲撞了贵人的一放,免教新县令看着心烦。
  大牢都空了。
  流放这事儿也跟汪县令有关,因为流放的时候,一般是判个“三千里”“二千里”,发到某州,很多时候不具体写到县。福禄县的县令不在县内,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这么扔到福禄县府也怕出事儿,于是要么就调配到附近的县,要么就府里接管了。原本福禄县还有个专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营地,府里干脆以“近獠地”不安全为由,行文申请将它移到了邻县。这样以后连“调配”的手续也都省了。
  祝缨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给点儿人吧,我这儿缺人。虽然跟行文措词极客气,究其实质还是点菜。她私下夹了一封给裴清的信,菜单列得详细极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类。如果有农夫,也给点儿,壮年的最好。至于酸文假醋掉书袋的,我不要。来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几乎要学着某人骂一句“逆子”了。
  写完了公文,她便开始写私人的信件。
  给郑熹无数的问候,感谢他年前送的衣服之类,说自己过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后又请郑熹帮个忙,问一问岳桓,太学国子学的课程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课本,能不能给点儿?
  接着是给王云鹤写信,写了县学的情况,她又写了自己的教学计划:背书,别的先不管,先把五经都背下来再谈理解。问王云鹤这个情况下学生怎么安排合适,可不可以将一部分在五经上没什么兴趣、天赋的人,转到明法科等学科?可不可以将自己整理的王云鹤的那本“心得”在县学里讲授?如果不合适,那也请给些指点。
  祝缨与刘松年的书信往来则非常有趣,二人多数是通过王云鹤转送。祝缨是暗嘲激将,但也写一写刘松年感兴趣的山河风景。刘松年比祝缨坦荡得多,他坦坦荡荡地单独写信,指名道姓骂祝缨。
  但是祝缨这一封信就难得非常直接,她单开了一个信封给刘松年,写道:我知道女卒考试那小段子是您写的,能再给写一个不?
  如同给大理寺的公文一样,她这回也毫不客气地点菜了:要跟上次一样,一段之内有尽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复最好。笔划要少,字要常用。再着韵好编成山歌的最妙!写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写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强。内容最好能覆盖一下数学、常识、日常器物、称呼等等。
  我要让福禄县每个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样的内容。对了,你字写好点儿,要照着你的字儿来刻。词儿编成歌,包管老百姓一听就能会唱记住词,这样他们唱着歌对着石碑上的字数着。有心人多少能识几个字,生活里能够方便一些。前因后果交待了,你自己领会一下段子要怎么写。
  我没那个功夫去教老百姓认字,他们爱学不学、不学拉倒。反正事儿我干了。
  随信附了二十首山歌,连同当地曲调,仅供参考。
  最后特意强调: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么也得几个月后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缨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诉县学的博士和助教,县学开学第一天她会过去的。
  县学开学了,最好有个仪式。
  …………
  福禄县因地处偏远,多少染了点“獠人习气”,又因穷,所以这习气就十分的彰显武德。连一个县学,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个“射礼”来当个开头。
  祝缨拿出一副弓箭当彩头,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看着,也无人邀请她下场。她这模样斯斯文文,一个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官的晦气呢?
  学生们表现自己还来不及呢!
  几场下来,当年考试头名的甄琦依旧得了头名,祝缨也把奖励给了他。
  甄琦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矮、丑,十五年前,他娘带着他改嫁到了福禄县。他继父家也没什么钱,仅能维持个温饱,但是继父与那位张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继子的身份蹭了张翁家的西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