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我知道诸位父老关心我,但做人要守信,要讲义。既已约定了到时归还,怎么可以不亲自去呢?以后是以后,今年我必要亲自去的。”
  赵苏适时站出来道:“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保义父安全归来!”
  端的是掷地有声。
  祝缨道:“哪里就这么严重了?诸位不必多言,等我回来,咱们再说说橘子的事儿。上回说了我的想法,诸位有什么异议么?”
  顾翁等人都选择相信她这一次,都说:“没有。”
  祝缨道:“那就劳烦诸位相帮账史们拢一个数给我。”
  果树这东西在大部分地区不是主要产业,农桑为本、农桑为本,还是以种庄稼——本地主要是水稻——和织布为主。一些人种麻,一些人种桑养蚕。许多地方官都如祝缨一样,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能反应过来农桑的重要,会下令保护耕地的面积,制止过分侵占耕地。
  又有朝廷考核里劝课农桑是基础的一条,所以许多地方对果树之类的种植并不热心,统计是不准确的。
  顾翁等人带着担忧同意了,顾翁又挺身而出,道:“老朽家中还有几个壮丁!”他又对赵苏道:“不是不信你呀,令舅家也有些麻烦哩,我们只要县令大人好好的回来。”一时乡绅们都响应。
  赵苏板着脸道:“我家护院更娴熟些。”
  祝缨看他们争执了一阵儿,伸出双手虚虚往下一压,场面安静了下来。祝缨道:“别惊着了人,我还没那么小气。”
  她对顾翁等人说:“拢好了数,安心等我回来。”
  又对赵苏说:“让你父亲准备好。”
  福禄县就在她的一言堂之下将事情给定下来了。
  …………
  祝缨命人把从阿苏洞主那里租来的牛马拢起来,趁这功夫她又去了一趟县学。
  才进县学就被博士和助教一左一右包抄。两人将她迎了进来,进了门才说:“大人,听说您又要以身犯险,再会獠人?”
  祝缨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您不去了?”
  “我与洞主会面也不是什么险事。”
  二位一听,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不可不可!”左劝右劝,与顾翁等人说的也是差不多,都是觉得太凶险,不值得,福禄县需要祝县令等等。
  博士、助教的感触可比乡绅们深得多,乡绅们还要时不时被她打压,县学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好。二人学问极其一般,但能看得出好歹,无论是国子监的书还是王云鹤的文,都是十分难得的好东西。又给县学正风气,又给县学拨钱粮,还关心贫寒学子。
  这样的县令可不能出事!
  博士见说不通,也不往前走了,反身把大门关了,摆出个车裂的姿势将身子往关上的大门上一贴,一副“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架式。
  祝缨道:“还去不去跟学生们说话了?有大事。”
  博士被骗进了讲堂。
  学生们聚齐了,已有参与了结清租金的学生将祝缨要去西乡再见“獠人”的消息飞了出来。破天荒的,许多学生围着赵苏询问:“是真是假?你家里准备得好么?”“是不是你怂恿的?”
  赵苏平常与他们乃是“君子之交”寡淡得很,此时也难得回了一句:“谁能怂恿得动我义父?”
  学生们仍是担心。
  直到祝缨亲自来了。
  博士与助教也没能压得住他们叽叽喳喳,祝缨道:“安静。”他们才渐渐止住了声。
  祝缨就宣布了南府给她发的公文:“好好温书,府学有缺额,有心一试者我亲自送他去府城应选。想去的,跟博士报个名,等我回来你们考个试,摸个底。”
  这些学生一般都是考常科,祝缨考的那个明法科也算是常科。不过她情况跟这些人不一样,她那个身份是郑熹给她造假,最后的考试除了考试成绩是真的,别的没一样是真的,得另当别论。
  正常而言,各级官学生算“生徒”,其他的野生的经各级地方考试被地方官员推荐的,算“贡士”。经选拔可送入京参与最后的考试,考过了就等着授官。理论上,各州县都可以送。实际上是有附属条件的,即名额分配。
  总是大些的地方名额多,品级高一些的官员选拔、推荐出来的人机会更大。
  以常理论,是府学的机会更多一些。
  学生们有点坐不住了,祝缨见状便脚底抹油,溜了。经过上次劝说转科而无人问津之后她也算明白了,这些读书人的心是真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就让他们自己选吧,成不成的就怪不得她了。
  赵苏没有参与讨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去找博士请了个假,说要亲自护送祝缨。博士看着他,脸色不善。
  赵苏道:“大人前番全身而退,想必您也听说过大人在京城的事迹了,些许小事难不住他。笼子是关不住雄鹰的,这里也无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博士担忧又无奈,叹了口气:“你去吧,要几天假?”
  “大人什么时候回,学生便什么时候回。”
  “再过两天就要旬考了,你缺一次,要记成绩的。”
  “是。”
  无故旷考要记过的,次数多了就会被清退,有原因旷考也会耽误排名,拿不到奖励。这两条赵苏都不怕,他旷考有理由,也不缺这个钱。
  他告别了博士,先去县衙见祝缨。
  祝缨正被张仙姑和祝大围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又要收拾行李?”“还要去西乡?”“你要上天啊?”“哎哟,这可怎么是好!”“不许去。”
  赵苏来了,张仙姑还要埋怨他:“他是不是又来催你了?”
  祝缨没有回答,借机逃了,到外书房里接见了赵苏。
  赵苏一派沉着,一揖到地然后起身。祝缨问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义父,义父身系一县安危,乡老们说得没有错。”
  “嗯?”
  “所以儿想,如果义父同意,儿劝他们将地点改在西乡家中如何?”
  祝缨道:“这是你的念头,还是你舅舅的意思?”
  赵苏道:“是儿的想法。”
  “因为这个改地方就没意思啦。我见过他之后,倒是可以与他谈一谈‘以后’,现在不行。告诉你父亲,不要担忧。”
  “是。”
  “县学里请了假了吗?”
  “是,”赵苏又添了一句,“不会耽误学业的。”
  祝缨道:“正好回去与你父亲商议一下,可以试一试府学了。”
  赵苏道:“儿不想去府学,还是义父身边更好些。府学里的老师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又已习惯了县学,到了府学里又得重新开始了,府城里却未必有一个问我母系是何族何家的官长了。”
  祝缨叹了口气:“也好。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是。”
  …………
  赵苏回家写信给他父亲,说了祝缨还要亲自去归还耕牛的事情。赵沣接到了信大吃一惊,对赵娘子道:“县令大人要亲自过来了。”
  赵娘子道:“这倒是个能做大事的样子了!我喜欢!我这就对哥哥说去。”
  赵沣道:“娘子且慢。”
  “怎么?”
  赵沣道:“你说,请他们在咱们家会面怎么样?一则安全,二则大哥的身体也不如前了,正可先过来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好与县令大人会面。”
  赵娘子皱眉,道:“我去问问。”
  她马上回娘家去见哥哥,阿苏洞主果如赵沣所言,看起来比与祝缨见面时憔悴了几分,头发胡子好像更白了,人也瘦了一点。
  赵娘子说:“那边儿的县令要亲自来还耕牛了,还要见你一面。你见吗?”
  “当然是要见的。”
  赵娘子道:“那——到我家行不?”
  “他是这么说的?”
  赵娘子在哥哥的目光逼视下说了实话:“是你妹夫的念头,你也能先过去歇两天。”
  洞主一摆手:“不用!还是照旧!多带些人去,提前清清道。”
  “哎……”
  洞主也不知道外甥曾经对祝缨有过同样的建议,祝缨也不知道赵沣跟洞主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却很有默契地同时拒绝了。
  消息传回祝缨便动身了。县城不大,县令带着二、三十号人出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关丞更是把消息通给了顾翁。
  祝缨一行人出了城门,就见前面乌压压一大片人,领头的是顾翁等人,他们的身后都是青壮年。
  顾翁上前拱手道:“大人,我等老了,就不当拖累了,这里有些人,您带走。”说完往身后一指,这些乡绅们凑了两、三百号青壮要护送她。
  祝缨道:“别叫人小瞧了咱们。经过上一回的事儿,阿苏洞主会更小心的,我这回只会给上一次更安全。等我回来!”她坚决不肯,顾翁等人担心个半死,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走。
  洞主这里带着自己的念头,祝缨也有自己的想法。数日后,两人又在老地方见了。祝缨身边跟着个侯五,侯五的刀一直出鞘,小吴等人更是紧张得要死。
  祝缨洞主见了面,她是叉手为礼,洞主抱了抱拳。祝缨的奇霞话说得还行,却先以官话与他打了招呼,赵家父子翻译。
  祝缨看阿苏洞主,才一个春耕的功夫他就老了不少,算一算年纪,这个年纪受了伤确实更容易伤元气。她客气地问阿苏洞主身体恢复了没有。阿苏洞主答道:“你送的药很有用,我好得很快。”
  然后才是说归还耕牛以及清算租金,这个时候祝缨说的时候也是讲的官话,还是由赵苏父子来翻译,说的与对乡绅们说的一样,一是致谢,二是算账,结算的方式也一样。
  赵苏结算过自家的租金对步骤很熟悉,跟舅舅说得明白。阿苏洞主道:“我要米。”
  祝缨道:“好!”
  还是由赵沣先垫付,然后祝缨写条子,赵沣去县里领,又或者拿这个条子抵秋天的租赋,都可以。条子也不算白条,因为官府到秋天的时候确实是要征税的,征的米还得往来运输,一般运费都算到交粮人的头上。如果赵沣家现在不缺这口粮,抵账还是划算的。
  这件事儿说完,祝缨才改了奇霞话跟阿苏洞主说点家常,告诉他大家现在也算一家人了,他外甥是自己义子。
  阿苏洞主也没有生气,看看赵苏说:“因为我们,这孩子过得有点苦。”
  “吃三番苦头,”祝缨说,“两边都不当他是自己人,无知的人都骂他是对头家的,然后再多骂一个他自身。”
  阿苏洞主道:“我的妹妹是我养大的,她的儿子过得不好我也很心痛。都是因为我们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祝缨道:“是以前他们做错了,不干你事。”
  阿苏洞主道:“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我阿爸死了,想把仇人放到铁锅里烧上三天、想把他放血祭天、想叫他一辈子被镇在山下灵魂永远不能解脱!几十年过去了,恨还是恨的,人总要为孩子们想一想。”
  祝缨道:“一个人要是没有爱恨就太可怕了。”
  阿苏洞主道:“县令说互不劫掠时,我就很欢喜。县令说要牛马,我也没有拒绝。”
  祝缨识趣地问道:“春耕对我很重要,那我有什么能为洞主做的吗?”
  阿苏洞主道:“可以做其他的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