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媛回过头看着他,说:“怎么?”
  “你干什么去了?”
  苏媛道:“聊天。”
  赵苏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们不讲究这个!”
  “那你、你们,有没有……”赵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苏媛生气地说:“你看呢?”
  赵苏并不好打发,他仍不依不饶道:“我要听你说。”
  “没有!讨厌鬼!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赵苏突然恢复了礼貌,后退了三步,说:“夜里风大,进去早点休息吧。”
  苏媛道:“什么鬼?!”
  赵苏却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觉了。
  ……——
  次日一清晨,祝缨早早起身,她这一夜睡得挺好的,赵苏也早早起来到义父房门前站岗。
  父子俩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却是顶着四只黑眼圈,问也不敢问,连讨论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听到。他二人自诩是祝缨的“心腹自己人”与福禄县的衙役不一样,哪里会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来讲?好险没把自己给憋死!
  祝缨洗漱完了,跟赵苏一起在自己房里吃早饭,早饭是阿苏洞主家的厨子做的,仍是山寨风味,鸡蛋、熏鱼、腊肉等等十分丰富,还上了一壶米酒。
  赵苏吃了两口粥,低声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时沾了些郑卫之风,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择婚配。”
  话才说完就听祝缨笑出了声,祝缨伸手给赵苏倒了碗米酒,道:“能说出这个话,你再喝点儿吧。”
  赵苏有点疑惑地看着祝缨,祝缨道:“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
  祝缨不再解说,两人吃完了饭又去看阿苏洞主,阿苏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丧礼上,祝缨问赵苏:“你不去吗?”
  赵苏道:“他们也未必想见我。”
  祝缨道:“走吧,我与你同去,别叫人挑了礼数。”
  两人仍是去丧礼上转了一圈,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里扔贵重的佩物的。在这里,祝缨见到了寨中的巫医。这是一个年老的男子,有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他唱着难懂的歌谣,祝缨饶有兴趣地从头听到了尾,觉得很有意思。
  原来,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点想父母了。
  看了一会儿,阿苏洞主就过来说:“县令大人,你又过来啦?我这里忙完就要去找你呢。”
  祝缨道:“死者为大,不要耽误了殡事。”
  两人客气一回,阿苏洞主请祝缨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个亲戚的丧事都要从头呆到尾的。路上,祝缨说:“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吗?”
  阿苏洞主道:“早上看过啦。”
  两人无话,到了阿苏洞主家,阿苏洞主请祝缨到正堂的火塘边坐下,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茶、一些肉脯之类。他拿出小刀慢慢切着肉,堆了一碟子推给祝缨,又切了自己吃,显出是要长谈的样子。
  赵苏躬一躬身,往后退了几步要出去,冷不丁后背撞上了个人!赵苏一回头,就看到苏媛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祝缨道:“大郎,要么出去要么坐下,选定离手,再不能反悔。”
  苏媛坐在阿苏洞主的身侧,赵苏就坐在祝缨的身侧,祝缨一边嚼着肉条,一边看着苏媛说:“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吗?”
  阿苏洞主看了女儿一眼,心里矛盾得很。祝缨道:“你这女儿很能干,可是一个管家再能干,我也不想与管家定约。再能干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说话不顶用。大郎留下来,是我知道他能当他的家。”
  苏媛神情紧张地看着父亲,她想对父亲表一表忠心,却又张不开口。她明白,一旦她说出“我就一心为阿苏家辅佐哥哥”,祝缨一定会转而与她的哥哥接触。
  阿苏洞主长叹一声:“县令大人上山,连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几个孩子,县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儿子虽多,却不如这一个女儿聪明懂事。可是女儿要怎么当家呢?我快死了,我这个家不能跟着我死。我要在死前将家里安排好。”
  祝缨道:“我上来是为了榷场的事,我说过,让我看一看才好筹划。开榷场是为了长久的贸易,可不是为了一锤子买卖。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应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该过问,也不想过问,但是想问洞主一句,你怎么保证持久?”
  阿苏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祝缨道:“那可不太稳。开榷场不是一句话就能办好的,选址、选官吏、定规矩,从划地、建造市场,再到召集商人、定价、供货,等等,这边儿房子还没盖好,那边儿有人反悔,今天一个说法、明天换个人又换一个说法,我担的责任可太大了。”
  阿苏洞主道:“我与你发誓,绝不反悔。”
  祝缨摇头道:“我不想看反悔后的报应,我只希望能够保证没有反悔的事情发生。”
  阿苏洞主终于吐了一点实话,道:“小妹当家倒可保证。”
  祝缨道:“洞主担心她坐不稳你这张椅子。”
  “是啊。”
  祝缨问道:“洞主觉得把这张椅子传给谁,他能坐得稳呢?”
  阿苏洞主哑然。
  祝缨没有催促,阿苏洞主能请她上山,又屡次派女儿下山办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儿像妹妹那样拿出来嫁掉,就已是一种表态了。而她昨晚对苏媛,也是一种表态。
  终于阿苏洞主低声道:“县令大人能够帮助我这女儿坐稳这张椅子吗?”
  祝缨喝了口茶,低声说:“洞主不是已经开始安排了吗?你我不如坦诚一点,阿苏家兴旺和睦对我也有利,不然你这里乱起来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里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
  阿苏洞主大喜:“好!那榷场的事?”
  祝缨道:“我已有了些想法。开当然可以开,如何说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只是如何开,怎么定个规矩,还请洞主能够让我在寨子瞧瞧,与寨里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产出当如何安排。”
  阿苏洞主道:“可以。你要怎么与你们的朝廷说,要我做什么?”
  祝缨笑道:“洞主明白人,当然还要上一份表章了,这个依旧让大郎来写。”
  她已规划好了,还是阿苏洞主的名义写请开个集市可以长久贸易,理由就写寨子离县城太远,交易不便。当然免不了要称颂一下皇帝,再赞美一下天-朝的物产丰富之类。然后祝缨再写一个奏本,详细说明本地的情况,并且向阿苏洞主要更详细一些的奇霞族、阿苏家的情况,她需要再汇报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设榷场。只有三五个人,也是不值得单设一个的。”
  阿苏洞主慢慢听着,犹豫地问:“我家所有的事?”
  祝缨道:“不必所有。你有那么多的敌人,又有那么多的需求,与朝廷走得近一点不是坏事。”
  阿苏洞主笑道:“这是实话。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好。”
  阿苏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说的做,你会帮我对付利基族吗?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钱粮,又有主意。咱们打败了他们,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会有更多的功劳。”
  祝缨笑道:“拉一个打一个?那是在玩弄心术。那我也可以先答应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时候再帮他一把,叫你拿奴隶人口来换米、盐、铁,让你们永远流血,我一直可以收获人口,对我岂不更有利?我只想大家都能过得好一点,并不想玩弄这样的诡计。阴谋,我懂,但不想用在你们身上。”
  阿苏洞主死死地盯着祝缨,祝缨安稳地坐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
  阿苏洞主道:“县令大人帮我这许多,我也不能不给你允诺!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祝缨毫不犹豫地说:“好!”
  赵苏吃了一惊,人往后仰了一下。
  …………
  结为兄弟是件常见又不太寻常的事情。
  所谓常见,是指只要意气相投了,当场斩鸡头烧黄纸就算是个把兄弟的。所谓不太寻常是指,结为兄弟之后就跟亲兄弟只差那么一点了,两家辈份也通了,得算个通家之好了。尤其是两人的身份,阿苏洞主是“蛮夷酋长”祝缨是“朝廷命官”,这就不太寻常。
  但由于是私人的关系,就像祝缨收了赵苏做义子一样,倒也不能说是犯法。
  阿苏洞主当即就安排了起来,就在他家前的那一个宽阔的广场上,阿苏洞主叫来了巫医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观礼。
  阿苏洞主全家的人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结拜了,四兄弟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一大截的祝缨,以后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苏洞主却不管他们的意见,一个劲儿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时候,阿苏洞主另一个兄弟还没下葬,这一个兄弟就在结拜了。
  祝缨穿戴整齐,与阿苏洞主到了广场上。只见广场上站满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广场下面的路上,黑压压的一片。
  一个壮年男子牵了一头牛、一匹马上来,闪亮的刀锋划过牛颈,将它的血放到一个大盆里,牛发出痛苦的长鸣。接着是马,也是如法炮制。次后用一只银碗从盆里盛出血来,由巫医接了,递到二人的面前。
  两人各取血涂了口唇,跪下对天盟誓,说的是奇霞语的誓词:“我两人结为兄弟,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帮助,绝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干他的血祭天地。”
  山上山下都欢呼了起来。
  阿苏洞主就让全家来跟祝缨改称呼,祝缨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苏洞主的儿子们狠狠咽了口唾沫,还是叫了:“阿叔。”
  苏媛倒是张口就来:“阿叔。”
  接着,阿苏洞主就开始摆流水席,庆祝自己多了个兄弟。祝缨留意看着,他这流水席摆得比赵翁做寿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面的桌上也能管饱。
  祝缨会奇霞语,与上下说话并无阻碍,不多时她就与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医,她说:“我姐姐也学医术,她在弄个药方。”巫医道:“弄出来了吗?”祝缨道:“差不多了,等弄出来我给你捎来?”巫医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说自己也有很好的伤药。祝缨也向他讨一点,还说自己也有跌打药。
  阿苏洞主低声对妻子道:“巫医平常不太喜欢与人说话的。”
  洞主夫人道:“是很让人喜欢的一个人呢。”
  祝缨吃完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苏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丧事上去,按照她与阿苏洞主的关系,现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苏洞主道:“不是要去寨里看一看的吗?”
  祝缨道:“看是要看的,家里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竟真的去了丧主家里。
  奇霞族的风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灵太长的时间,这一天就下葬了,人们将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进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比较高,将近山顶了,里面高高低低摆来很多棺材。棺材抬进去之后也不在洞里再掘坑深埋,只是往里面一放。巫医又在外面兼起了祭司,带着几个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礼就算结了。
  祝缨跟在队伍里步行,她与阿苏洞主并肩,听阿苏洞主介绍一下山里的物产之类,也有茶,也有米,还有木材等。
  祝缨道:“我问过茶铺,春秋两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给我的茶我也拿去给他们看了,他们说制得不好。”
  阿苏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总弄不到。”抢人是一个好办法,问题是抢不到。好的制茶师傅不在他这周边,根本无从下手。
  祝缨道:“等秋茶下来,我设法寻一个吧。”
  阿苏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又一路说着如何经营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苏洞主也没觉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时候才发现双腿都肿胀了。
  此后祝缨就满山满寨的乱蹿,偶尔还顺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顺手送给个孤独的老阿婆。
  也见过奴隶,他们戴着枷锁,还要背着沉重的东西,祝缨低声道:“不戴枷还能多背一些。”
  寨里的人都笑着说:“不戴枷就跑了。”
  祝缨默默记在心上。
  祝缨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还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时间有限。
  眼看离开的日子将近,这天晚上,祝缨去向阿苏洞主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