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丞道:“大人怎么会想到招这群鬼来?好不容易将他们给晾走了!”
  祝缨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关丞道:“哎哟,要是军纪不好,他们喝酒赌钱、打架、调戏妇女……比土匪还可怕呢!”
  “地是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么?这些人有些个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地处偏僻转运难的,养活这么些个人,除了上头拨钱粮,也有下令当地给田亩自己种。以前驻兵的时候他们也有田地,后来撤了,不但营盘荒废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们再开垦就是。他们本也会带些兵马钱粮来的。”
  关丞哑了,祝缨再三催促,他才说:“又开荒了。”
  祝缨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把人家的田说成荒地,毕竟原来耕种的人真的走了,算抛荒。紧接着再说我来开荒了,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几年的租税。合着是两头吃。
  一百人,一人五亩算,就是五百亩,也算个财主了!怪不得这两年也没人提醒她,哪怕流人发过来了也没人提及这件事!
  关丞见祝缨看着他不说话,心里直发毛,对祝缨道:“大人,其实……”
  “嗯?”
  “不如再给他们一片地,叫他们开荒。都是壮丁呢……”
  祝缨道:“原来的荒都叫谁开了?”
  关丞脸色煞白,谁开了?他也开了,不过是由县衙一个本地的书吏代持,名义上是书吏开的荒,实则有他的一分儿,每年书吏收了租还分他一大半,等他离任了,再将田地以平价转让给书吏,书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这也是许多书吏积攒家业的方法之一。
  除了关丞,县衙里与他交好的莫主簿也这么干了,此外又有四个县中大户,给了一些贿赂也分得几十、上百不等,合起来拢共六人干的这个事儿。但因这田不算县产,祝缨让他们自首时没一个人提这事儿的,哪知道这事儿现在又被翻出来了呢?
  祝缨道:“看来有你的事儿。你是现在说,还是等驻军来了事发了,我把你们都捆了给他们乱刀砍死?嗯?”
  关丞腿一软,跪了下来,道:“下官当时不合起了贪念,收了他们一些好处,将田拨给了他们。”
  他不招自己,而是将代持的书吏与从他手里弄到田地的乡绅给供了出来。这事儿是过不去的,县里的田亩册已改了过来,可是军中的记载他的手也伸不过去,还是得老实招。
  祝缨道:“把人都请来吧。”
  关丞忙道:“下官这就去叫他们来!”
  祝缨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关丞,关丞只觉得她一双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个正常人类的样子。他上下牙直打战,硬着头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吴,你去!”
  …………——
  来的一共是七个人,因为关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关丞没把莫主簿招出来,莫主簿却躲在外面偷听。又因祝缨到任之前是关丞代理县务,关丞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他只能出现。代持的这两个人居然现在也在衙内,每天勤勤恳恳地应卯。
  四位乡绅也都是熟人,内中还有一个顾翁。
  他们也没想到在与新县令的相处渐入佳境的时候又冒出一笔旧账来,也都有点心慌。
  祝缨先不说话,几人绷不住都跪了下来,不等祝缨点名,一个一个痛哭流涕。县中书吏哪个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县丞和主簿,只能自认:“猪油蒙了心,白抢了这块荒地。”死咬着荒地不放。
  祝缨知道这些人的油滑之处,他们办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则也不能还能留下来,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说:“荒地?行,几年开出来的?六年?我再给你一块荒地,开不出来我杖毙了你!”
  关丞一脚将人踢翻,跪到祝缨面前:“大人,休理这等奸滑小吏的口舌。”
  顾翁也有点慌,低声道:“老朽无颜见大人!”
  祝缨已然看出端倪,慢条厮理地道:“你们是算地钱,还是交钱?”
  几人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挂着泪抬头看祝缨。祝缨道:“你们总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关丞心中暗叫一声侥幸,祝缨的眼风就扫到了他的身上:“你们干这等事,该脱官衣的脱官衣,该流放的流放,还敢有妄想吗?”
  关丞的心凉透了,他这确实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脱官衣了。忙忙碌碌几十年,最后官没升反而贬为庶人?关丞这回哭得真心实地,头在地上呯呯作响:“大人,大人,下官知错了!”
  余下几人见他这样也都吓得不轻,又想起来这位近来十分和气的大人刚到福禄县干过的事了,都叩首乞饶。
  祝缨道:“算地钱,还是交租子?”
  顾翁也吓到了,道:“全凭大人做主。”
  祝缨道:“拿纸笔来!一人一张,写!不许交头接耳!”
  她命几人各写取了多少田亩,各人既怕她,又怕与别人说的合不上,不得不写了实数。祝缨拿了一看,乐了:“六百亩地,就这么分了?”原来,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数,六百亩多一点。笔一抹,六人就这么分了。
  祝缨也不跟他们客气,先把两个书吏手上的田没收归公,两个书吏各二十大板逐出县衙,不许再在县衙供职,另择两人代替他们的职位。交出职位之前,先在县衙外面站枷三天。
  罚完他们,祝缨对乡绅道:“是我没有信誉,还是这二年来我做得不够好呢?你们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我很失望。”
  顾翁也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地请罪。祝缨道:“你们都是县中乡绅长者,为什么也这样?行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还要欺瞒吗?”
  顾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宽恕则个!”
  “交钱还是交地?”祝缨问。
  顾翁等人哭声又是一歇,顾翁哭得头脑发昏,抬起头来想了一阵才明白这意思:“大人?小人愿,交钱……”
  地就这么多,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还是一整片连起来的地!
  祝缨道:“祁先生。”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挟着个账本过来了:“大人。”
  “算一算吧。”
  顾翁等人瘫软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们几眼,开始算账,给四个人报了一个数目。顾翁耳朵里听着数,心算了一下:不算高价。
  他松了一口气,瘫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账,祁泰道:“起来拿钱去吧。”
  顾翁等人对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还是这么丁是丁卯是卯。”
  “我是做账的。”祁泰说。
  顾翁抹了一把脸,老老实实地对祝缨一礼:“大人,小人无地自容,这便回去兑钱。”
  祝缨摆了摆手,没说话。
  顾翁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回这便宜没占够,还吐出来一口,他真觉得挺亏。又想让祝缨早点高升走人算完,走出县衙之前,他站住了脚,先正一正衣冠,又讨水擦一把脸。衙役里也有好心一点的,带他去洗了脸。与他同来的乡绅们也都有样学样,一个个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装成没事人一般出县衙。
  县衙外,久不见的站枷又出现了。两个书吏挨过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围观,人们窃窃私语,不知他们犯了什么罪。也有认得顾翁的,见他大模大样地从县衙里出来,向他拱手打听。顾翁将这两个书吏一看,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想,道:“你们看县衙的告示就知了。”
  须臾,兑了钱,收到了县衙批下来的条子,他这一百亩田就算过了明路了,他将地契放进匣子里。老妻还要追问:“你为何兑了这许多钱出去?”他说:“别问了,别问了!”恨不得刚才出的钱是给祝缨贿赂上官高升走的钱。
  老妻左猜不着、右猜不着,要再问时,顾翁突然发怒:“这家还是我在做主吗?!!!”
  将老妻吓了老大一跳,与他吵了起来:“我与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如今儿孙满堂,你竟这么对我?”
  顾翁气得要命,将自己反锁在房里,谁叫也不肯出来。心里琢磨着:有这么个县令,究竟是划算还是不划算?有心纠集大伙儿抗议,心里又怯了,不做点什么又觉得憋闷。
  一时又琢磨着:这个县令大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重视士绅还是要抑制豪强?
  ……——
  顾翁没猜透祝缨,关丞此时在祝缨面前也猜她不透。
  祝缨处置完了田地的事儿,也不说放他走,也不说不放。他也不知道这田收回了两份,另外四份都卖出去了,祝缨怎么应付驻军。他老么大一个人,站在祝缨面前罚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时候,祝缨才说:“落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关丞道:“刚才还没落衙,下官应该在衙内的。”
  “哦,那走吧。”以刚才二吏的神情,祝缨就看出来其中一人与关丞有瓜葛,故意晾着关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采石场准备石料,再发徭役,准备木料等——准备建营房。驻军还是得要,流放犯还得有人看着。将来榷场的秩序也还是要维持的。又有,缺了两个书吏,再张文榜,招书吏。书吏也还是依着她之前定的规矩来招,识字,但是与各大族明面上不能有很深的关系。
  公文才发出,县衙前面的鼓被敲响了!
  两个书吏被她黜了之后,又有百姓来首告。如今他们不在县衙里弄权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着,这两家的妻子又告关丞的管家,说是这管家勒索他们。
  祝缨弹了弹手里的状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却是可以的。告的内容十分刁钻,是说书吏是代管家侵占的耕地,指着管家骂关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缨收了状纸,将管家也拘了来,管家却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干的。祝缨知道,这管家是关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叹了口气,明知这二人是代持,但是关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惩罚还是得经朝廷。且还没有证据,只能在明面上放过。不过她也不打算让关丞和莫主簿好过,她将二人今年的补贴掐了。
  关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缨也不再管他们,她终于可以应付驻兵的事了。
  …………
  驻军到来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来。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错,夸奖了她两句,批准了她的请求,命政事堂详议。政事堂里也觉得合适,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见她先请交易,再设榷场,在公文里隐讳地提出了,让她再接再励,能再进一步就更好了。
  祝缨接到公文,会心一笑,招来赵苏:“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诉你舅舅这个好消息吧。谁不爱听好消息呢?”
  赵苏问道:“要儿再同舅舅说别的吗?”
  祝缨道:“待榷场立起来,再说下一件事。”
  “是。”
  祝缨又问:“设了榷场,对你父亲会有影响吗?”
  赵苏道:“儿家中吃不下这一大笔。”
  “唔,放心,不会让他吃亏的。你去吧。”
  榷场设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批准”,准了之后祝缨就不觉得麻烦了。阿苏家那里的物产她也知道,福禄县有的她也知道,西乡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栅一圈,再隔出一些摊位来,都是比较简单的木板子一搭,各写上编号。
  再在中心立一杆秤,放升斗等称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颁布下的标准器具。
  再由县城之商人经报名,集体往榷场去。榷场不收阿苏家的税,但收商人的交易税,收了税之后,他们拿到的东西就可以在县里贩卖了。
  县衙里派出衙役、市令,祝缨指令赵沣、雷保等几人在榷场评定物价,与市令一同维持秩序。榷场开三天,三天之后关门,下月初再开。
  阿苏洞主与祝缨都亲自到场,看这头一场交易,阿苏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税,笑道:“兄弟你果然够朋友!”
  祝缨心道,他们会把这税也回到交易的价里的。嘴上却说:“也要朝廷准了才好。”
  这一次交易的东西不算特别多,双方都在试探,价格也不很稳定,有头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头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贵了的。
  三天一过,双方各自回家。
  祝缨回县衙之后便派了赵苏再次上山,与阿苏洞主协商“称臣,正名”之事。原本没有提及“称臣”,但是祝缨这次派赵苏上山让他向阿苏洞主说明“敕封是对臣子的,须先称臣,再请封。”赵苏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人,以为称臣是理所当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领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则收到了一封公文。
  这封公文与之前接过的都不一样,乃是一封由军中发出的公函,讲一位丁校尉将带一百人驻扎到福禄县。不日便至,请福禄县地方划出一片地方来供他们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