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除了那点产业,你现在手上还有多少事儿在管?”
  左丞道:“也不多了。我与胡丞两个分管,现在又多了小鲍。”
  祝缨道:“近来不太平,你得留神大理寺叫人利用钻空子。”
  “怎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子走漏了消息,更不要让犯人与外面串连了。咱们在大理寺有今天,都是因为十几年前那件卖放囚犯的事儿,别人事发了给咱们腾地方。”
  左丞严肃地道:“不错!”
  “我一会儿还要拜见一下窦大理,这种事儿我就不跟他提了,你来提?”
  “行!”
  祝缨从左家出来,那边窦朋也约好了,时间在第二天。
  当天晚上,祝缨又去找了鲍同年。
  鲍同年近来小有得意,苏匡跌倒了,他的机会倒来了,窦朋更愿意栽培他,他也向窦朋表达了投效的意思,一段佳话就此开始。
  祝缨登门,他笑着将人迎了进去:“寒舍狭窄,比不得你那宅子。”
  “我那算什么?家底都砸在上面了。你里位置又好,又方便。过不两年就能再置个大宅子了。我可听说了,你老兄最近春风得意呀。”
  “哪里哪里!”鲍同年十分谦虚。
  两人坐下,就说些八卦了,他们的同年里,如今在大理寺的就只有鲍同年一个人,其他人都散在各州县里,鲍同年道:“都不如你,已是一县主官了,绯衣也有了,五品指日可待!不像我们,虚度年华,还在各种辅官的位子上打转。”
  祝缨道:“你想外放?”
  “又不够格!不做主官,想干什么也没意思。”
  “我看你是不想走,窦大理也未必肯放你呢。”
  “说笑了,说笑了!真想出去几年,出去几年,我也能有所房子啦。我不比你,在京里就能凭本事挣一所房子。我要置你那样的家业,非得犯法不可!你有什么窍门不?”
  祝缨道:“你在窦大理手上,就给他好好干几件出彩的事儿呗。”
  “经营上头我恐怕不太行。”
  “跟大理寺里自己人较劲招怨,也容易叫人给你使绊子。不如在外头找点案子,拣那个头不大不小的,难一点儿但又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最好有个一官半职,但又犯法,以前人破不了,你知道了,破了……”
  “说得轻巧,上哪儿找去?”
  祝缨道:“寻摸一下,总是有的。这四周有点势力的人,犯点案子容易叫人顶罪……等等,你手上有这样的案子么?”
  鲍同年前:“还真有一个!”将迟家女婿的案子说了。
  祝缨道:“有点耳熟,你让我想一下。哦!”
  “怎么?”
  “这人没什么,不过他岳家姓迟。”
  “怎么说?”
  “迟家有点古怪在身上,旧年也有点案子,你查一查,兴许有收获。窦大理正因苏匡的事不太好看,案子破了,你露脸儿,他心里也舒服。”
  “不错!”
  两个同年又叽喳了一阵,祝缨从鲍同年家告辞,临行之前说:“以后我那里要有复核的案子,你可得给我上心呐!”
  “一定一定!只要经我手,必不叫你的案子过夜!”
  第二天,祝缨算好了窦朋回家的时间,她取了一份礼物去拜见窦朋。这次拜见本来就是在她的计划里,不过因为周娓,她把这计划提前了几天。
  窦朋在京城还没有置下府邸,现在是借住在一位同乡的府邸里。同乡的官阶不如他高,府邸不算大,位置也不太靠北。窦朋的仆人倒是不少,以他的品级,朝廷还给他配仆人,多是征发服徭役的人充任。差不多品级的官员都有些听使的人,祝缨其实也有,不过她情况特殊,都不放在家里用。
  到窦府来求见的人还是有一些的,窦朋却先见了祝缨。
  祝缨被引到了窦家的花厅,宾主叙礼坐下,窦朋道:“早就想与子璋好好聊一聊了,却总不得机会。”
  祝缨道:“下官再过几日就要南下了,特意来拜见您。一则聆听教训,二则请示您案子上还有什么要垂询的,趁下官还在必定知无不言。”
  “我能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呢?不过多吃了几年的盐,你的本领可比我这老骨头强多啦,我倒有事要请教你哩。”
  “不敢。”
  窦朋道:“案子,哼,本也没什么!这个苏匡——”
  “本是大理寺的事儿,谁给它宣扬出去,谁就是要闹事的人。”祝缨毫不犹豫地说。
  窦朋点点头,没告诉祝缨他要怎么做。而是说起了女监的事儿,他说:“亏得你想得仔细,否则当年真就难以收场了。”
  祝缨道:“下官鲁莽。”
  “不,想得很好。我看你必还有旁的想法,不妨说出来你我探讨探讨。”
  祝缨道:“整天瞎忙哪里还有脑子想?不过下官在福禄县倒是开始使女仵作。”
  “哦?”
  祝缨道:“找个习点字的女子,验女尸更方便。稳婆之流未必识字,更不懂如何验尸,隔行如隔山,描述上难免会有差异。”
  窦朋道:“此言有理!”又借着识字的事儿夸祝缨的识字碑,祝缨道:“下官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连数都不会数的人,叫他挖坑他都数不清挖了几个,干什么能干得好呢?仵作的事儿干系生死更是马虎不得,女仵作要是能推行开来就好了。”
  窦朋笑道:“确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在大理寺里招一、二女仵作了。唔,倒也可行。你要不介意,你我联署如何?”
  祝缨双手一摊:“我已开始干了,只要别追究我就行。我这就要回去种地了,这制度上的事儿,还是大人您来吧。上回女监的事儿,我可磨了不少嘴皮子,我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窦朋大笑。
  两人聊得还算投机,又说起案子来。窦朋说起他任地方的时候有一个案子,就是因为验尸的时候没发现女尸某处伤口所以冤枉了人,嫌犯的母亲到他面前喊冤,经他主持重验才抓到真凶。
  祝缨道:“说起这个,倒与当年迟家的一个案子很像。”她顺口就把周娓提供的讯息告诉了窦朋。窦朋颇感兴趣地问:“还有这回事?怎么判的?”
  祝缨低声道:“没判,有所耳闻,案子没交到大理。不能查明可真是太遗憾了!”
  窦朋若有所思,道:“那可真是有趣了。”
  祝缨道:“您手上的案子还不够多?”
  窦朋笑笑:“没事儿,就快结了。”
  窦朋又向她问了一些大理寺里的事,着重问的是:“你接手之前,是个什么章程?”
  祝缨道:“也是按品级。接手之后确实添置了一些,各人也依品级多了些补贴。”
  她慢慢地报了一个数,又说还有一些细节也都是要花钱的。平日不显眼,日积月累也是一笔。比如每天在大理寺吃的饭,再比如日常用的纸笔墨夏天的冰、冬天的炭之类。
  窦朋心道:是个干实事的人。我手下没有这样的人,恐怕不如他经营得力,不妨借着苏匡的事,就说让苏匡挥霍了不少公产无法追回,因此减省一些补贴。要骂,就让他们骂苏匡去。
  他干刺史的时候还算合格,算了一下,打算将补贴减一减,卡在一个让人有点难受又不至于闹起来的程度。这样一般的人接手也能运转过来。
  两人聊了好一阵儿,祝缨仍是以宵禁为理由辞出。
  …………
  至此,祝缨在京城要特别拜访的人已经都拜访完了。
  她那个推广种麦的计划也被批了下来,计划是张郎中执笔,祝缨最后也得了个署名的机会。先从福禄县种起,福禄县花两到三年试种,效果好了再推广到南府。这一次批了祝缨两千石麦种,祝缨当然也得答应冼敬,五年后多交三成的粮。这两千石的麦子,朝廷就当是免费给祝缨的。
  以后各地推广种植第一批的种子,也是朝廷分发给各地。朝廷计划着,南方的部分粮种不由朝廷的库存划拨,而是由福禄县这类先种的地方选取,就近运给各地。
  这么个划拨法,祝缨猜得是冼敬提议、王云鹤点头的。
  不过眼下她只要带着这一批的麦种南下,顺便跟陈峦蹭一程的优待就好!
  她先跑去陈府,告知自己要动身的时间,接着就去接收麦种。
  这一批两千石的麦种被仔细地挑选,装的时候也很仔细。因为已经到了夏天了,路上不免会下些雨,须得注意防潮。万一霉坏又或者现在就发芽,那可就坏了。祝缨又与押粮官碰了个头,商定了沿途的事项——主要是吃、住的问题。
  期间听到的消息,御史台那里将苏匡的案子给判了——追赃,夺官,贬为庶人,直接发配了两千里。算来他离京城比祝缨还要更近一些。罗元是内官,皇帝不发话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追赃都是先追的苏匡的家产。御史台再将罗元涉案的事报给皇帝,由皇帝裁夺。
  内廷传出来的消息,罗元因为收受贿赂受到了训斥,在内廷的职位也被降了,他的职位给了蓝兴的一个干儿子。至于罗元要如何应对,就不是祝缨所关心的了,案子结了,她和左丞都从这件事里脱身,对她而言就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动身前一天,祝缨先去郑府辞行,府里依旧热情,装了一箱子的东西给她。彼时郑熹不在家,郑侯和郡主将她叫过去说话。岳妙君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些药材,并且给张仙和祝大都有物品捎带。
  直到此时,祝缨才发现坐在郡主下首的岳妙君肚子已经挺起来了。
  坏了,又得多准备一份儿礼了。祝缨想。
  其次是去了刘松年家,从他那里取写好的种麦歌。刘松年将写好的稿子交给她,说:“说好的我的润笔,不能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
  她只去这两处,其他人家就不去道别了,派曹昌去送个帖子捎个信就罢。
  金良等人都先到她家里来给她打点行装。郑奕担心她的车不够,派了上次送她的几辆大车,温岳担心她钱不够使,又给送了点。祝缨道:“我的田租可没这么多。”温岳笑道:“预支的,行不行?”
  祝缨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盒子说:“拿这个抵,给伯母玩吧。”
  温岳打开一看,是一枚异形的珍珠,镶成个宝瓶的样子做成了枚戒指,说:“这可值钱了!”
  大理寺旧日的同僚、下属也都过来了,既有香火情,今昔对比更怀念她了。夹在一些男子中间的女监们就比较亮眼了,她们总是一起行动,齐刷刷行个礼,看着都叫人要赞一声。周娓的心里更有一种隐秘的高兴——迟府被查了,昨天,大理寺翻旧案开始拿人了。
  这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啊!她打算明天就“避嫌”,跑去慈惠庵住到案子结束。
  祝缨不动声色,与众人道别完,告诉曹昌:“不用你伺候了,好好跟你爹娘说说话,明天咱们就走了。”
  老两口又十分慌张,曹母这些日子连夜做针线,又给儿子缝新衣服,连同之前做的鞋子都让曹昌带上。她又打点给主仆二人的铺盖,说:“还是自家铺盖用着干净省心。”忙到大半夜,一家三口才睡下,此时祝缨早就吹灯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祝缨带上曹昌,先去陈府见陈峦,只见陈府外面街上排满了长长的车队。陈峦的府里留了旧仆人看房子,还留了一些家什财物,随行的车辆仍然不少。
  光主人的车就有三辆,加上装仆人、装行李的,再简单也有二十几辆车。京城的人看在眼里,都说:“陈相公倒不算贪。”
  陈峦扶杖站在府门前,看到祝缨问道:“你的粮车呢?”
  祝缨道:“他们先出城,在外面等咱们。”
  “你的行李呢?”
  “我就两辆车,在城门那里等咱们。”她回程就带了套铺盖、曹母给收拾了点洗沐用的家什、几件衣服。此外就是大家送的一点东西,天热,许多东西都不好给她带。旧同僚又凑了点盘缠给她路上用。也就这么多了。
  陈峦道:“也不带个人伺候起居。”
  祝缨道:“有个曹昌。”
  陈峦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这住了许多年的府邸,道:“走吧。”
  曹昌的父母本来还想送的,他们跟着祝缨的那辆行李车,出城没多会儿两人就吓得躲在车后不敢出来了——来了好些大官儿!
  祝缨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大家是来送陈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