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笑着迎接祝缨回来,祝缨脸上也不露出来,回来问一问积压的政务,便回到后衙。
  张仙姑还是笑,一面说:“怎么又瘦了点儿?你又琢磨什么点子了?”
  祝缨道:“别太高兴啦。”
  张仙姑道:“冷大人还能为难你?”
  祝大耳朵一尖:“不能够吧?”
  “在京城他是少卿,也不是主官,主、副,差的可不止是一点品级呵!心不一样了。一直当媳妇的,婆婆再疼也是媳妇。分家了,自己做主了,能一样么?过阵儿咱们都去州城再逛逛,爹娘可要留点儿神,当他与郑大人一样敬重才好呢。别看他嬉皮笑脸的就跟他胡乱开玩笑了。”
  二老喜悦之情顿减,祝大喃喃地道:“到底是贵人呐!”
  张仙姑道:“你看得准了?别是他没那个意思,你叫鲁大人害得疑心重了乱想他。”
  祝缨摇头道:“我算命比你们俩加起来赚得都多。”
  冷云,不再跟她说“孽子”了。
  祝缨最恨有人想当她爹,但冷云自抬辈份硬给祝缨当“叔”的时候,是真有一点点叔字辈的担当的,可不可靠另说,确实有回护之心。
  这一回,他不自称是祝缨的叔了。
  如果是在大理寺,祝缨问他心里有没有数的时候,他会说:“小东西,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又或者“孽子啊!”之类,然后又笑嘻嘻地说:“我没数,你有数就行了!”
  亲近仍是亲近的,却不似当年了。
  祝缨看着父母由喜悦转得沉闷,情绪没有太多起伏,只是提醒自己,以后得摆正位置,更加谨慎地把这位主官糊弄好了才行。
  第178章 安排
  张仙姑与祝大满心欢喜的盼着冷云赴任,祝缨在福禄县里混得风生水起,两人心里却总有点儿隐蔽的担忧。
  祝缨向来更爱筹划“将来”,张仙姑与祝大则恰恰相反,他们对未来更多的是“幻想”,盖因他们的大计划总是很难实现、老是出纰漏,便只好依靠“过去”的经验。
  二人的人生中大部分的岁月是与朱家村的村民打交道,被人排挤的滋味他们从头尝到尾。鲁刺史不带祝缨玩儿了,他们骂鲁刺史之余,总是想让女儿有个同伙才能觉得胆气壮。
  他们真心盼着冷云来,张仙姑准备了不少礼物,用不工整的字写了一张纸,还拉着花姐商量了好一阵儿,又埋怨祝缨:“走得也太急了,还空着手去,她小时候怪会来事儿的,怎么越大反而越回去了?”
  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张仙姑兴味索然,将单子往一边一扔,赌气说:“不弄了!顶天了跟鲁大人那时候一样。”祝缨带回来的冷云的礼物她也没心情看了。如果冷云还跟以前似的,给不给她东西张仙姑都不大在乎。现在更加疏远了,给东西她也不觉得欢喜。
  花姐将东西收好,取了其中几件新花式的料子、佩饰之类好给祝缨穿戴,再来劝解。
  张仙姑听花姐说了“他确实是上官,初来乍到想干事,总有自己的想法”之类的话,道:“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呢?他还没为难老三呢,帮是人情、不帮是公道。是咱们自己想多了。”
  她从此不再评论冷云,不过又将那张单子拿给花姐让她帮着把把关:“给上司的礼还是得送。就是鲁刺史,哪年不得送出一份儿的?他变了心,咱们更得小心伺候着了,他哪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呢?”
  祝大也开始哑火,春耕还没有完全结束,不少人还在忙着,县城不如以往热闹,逛街怪没意思的。他便与侯五一处喝点小酒,互相吹吹牛。
  两人郁闷了一阵儿,循着生活的习惯又接受了这个现实——冷少卿成了冷刺史,以后就是正经上司了,得跟郑大人一样的供奉着。
  祝缨知道他们的变化,见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也不对他们多“开导”,事实摆在那里没什么好开导的。一家三口都默默地承受着变化,不同的是祝缨没那么多的感慨。
  花姐与张仙姑敲定了最后的清单,拿过来给祝缨看:“干娘与我拟了张给冷大人的礼物单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
  祝缨扫了一眼,道:“还行。”上面不但有常送的钱帛之类,还有数篓大橘。祝缨出了众重金悬赏,自然有人拿更好的橘树出来领赏。这是祝家自己留的好橘子,品相好、味道甜,难得是能保存到了现在。
  官员不得自己经商,祝缨现在也没几个门人奴仆代持发财,不过在次年橘子已下市的时候确实算亮眼。单有这个作用,就很划算了。
  祝缨道:“唔,我带回来些冷刺史给你们的礼物,你们也拿了裁衣裳,我看有佩饰,也挑两样喜欢的戴着,再过一个月咱们一道去刺史府拜见他。”
  花姐道:“还没到六月呀,你这要用个什么名目呢?”
  地方官无故不得擅离辖区,祝缨之前离开,是因为有鲁刺史的要求或者缴粮之类的公务。现在这个时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故而花姐有此一问。
  祝缨道:“汇报春耕,同乡会馆。是该在州城里也开一间同乡会馆的,橘子卖到了州城里,局面才算是打开了。咱们橘子卖得贵,州城里有钱人多啊!”
  花姐笑道:“还说呢,今年橘子就有些风言风语的。”她常在外面走动,也有把风吹到她这里的。无非是有邻县人冒充福禄县的橘子啦、有些人家恨橘子囤得不够多没有能赚更多啦、报怨同乡会馆只便宜了几家人家啦,等等。
  这些祝缨从顾同处、张仙姑与祝大处都听到了一些,小吴、项乐兄妹也为她打听到了一些类似的话。
  祝缨道:“我有数。州城我是必得亲自去一趟的,那里水比别处都深,并不是我一封帖子就能办成的。再说,冷大人……”
  “唉,他本来就是官长,也不能硬叫人家没有官长的谱儿,”花姐柔声劝道,“咱们只做好自己的事儿,对得起自己的心。他不与你亲近,是他的损失他的错!有本事的上司,不伤情分也能有威严,是他本事不够。”
  祝缨道:“你偏心我。”
  花姐骄傲地道:“对啊!怎样?”
  祝缨噗嗤一笑:“对啊,又怎样?他们自有别人偏心,我也不羡慕别人。”
  花姐便去张罗着裁新衣,打扮老两口。福禄县的裁缝手艺稍有不足,花姐与裁缝商量了好几天才定了样子,工做得很慢,裁缝毫无怨言,说:“要见新刺史,可得穿得好点儿,不咱们大人不能失了面子。”
  …………
  祝缨将时间定在一个月后自有算计,一则彼时春耕也结束了,二则她手上的杂事也处理完了,三则也好与苏鸣鸾等人再沟通一下——山上的宿麦种得如何,她也是很关心的。最后还有一样重要的事务,她要再择一个合适的人到州城里开同乡会馆。
  “如果赵苏不是另有安排,他倒是个合适的人啊!”祝缨轻叹一声。
  她看了一眼身后,项家兄妹还如之前一般安静地站在身后,他们闹着要报仇的时候响动不小,一旦认准了路便沉寂了下来,但是只要一回头,他们又总是在那里。
  其实合适的商人也是可以的,不过项乐与项安之前主要是行商、即以奔波为主,祝缨问道:“你们两个愿意去州城经营同乡会馆吗?”
  项乐与项安对望一眼,项乐严肃地问道:“大人这话,意思是说小人的家仇一时报不了了,是吗?”
  祝缨道:“怎么这么讲?”
  项乐咬一咬下唇,道:“州城这么远,同乡会馆要经营起来,不,不说同乡会馆,就算是一门橘子的生意,到一个生地方没几年也是做不出来的。有大人以县衙在背后撑腰,县里的橘子买卖才能这么快做起来的,您要是不这么管着,让他们自己做,没两天赔个底儿掉,不赔干几家的家底,这买卖做不起来。时间这么久,离得又远……”
  项安也说:“就怕时候到了,我们赶不及回来。”
  祝缨心道:好几年了,我可终于又遇着个可靠的帮手了!
  祝缨道:“报仇、好好过活,这两样我都要,都不能耽误。”
  兄妹俩犹豫了一阵儿,项乐问项安:“你说呢?”
  项安道:“我不是很想去。”
  兄妹俩短暂地交流了两句,便向祝缨道:“若是大人用得着我们,我们便去,若还有旁人,我们还请留在大人身边。”
  祝缨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还有一种担心:祝缨能在福禄县再呆几年呢?如果到时候仇还没能报得了,祝缨一走,他们还在州城,这父仇这就又耽误好几年了。还是守在福禄县,能够见机提醒祝缨,又或者见着了阿浑有机会自己动手,都行。
  “父仇”是无法靠言语劝解的,他们也不肯因为利益而放弃,祝缨道:“好吧,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
  她就只好再从乡绅出择人去担当此任,春耕未完,她且不公布这个计划,先去查看了一回存放麦子的仓储。福禄县的仓库比同等的县要多出一些,为的是存放橘子。到了春季,橘子已清了大半的库存,春季收获的麦子正可放在里面,让这仓库不至于空闲大半年。
  祝缨对此比较满意,抓了一把麦子看了看,说:“要好好保存麦种。”
  仓督在一边陪着,道:“大人放心,麦种另有一处特意放好,这些都是平常吃的,现吃现磨。”
  祝缨道:“好。”她家里米面都吃,吃米多一点,小吴、曹昌更习惯面食,如今有了麦子,面粉的价格也下来了,她家还能省点饭钱。
  仓督又请示:“不知能不能再建几座粮仓?今年宿麦收成还能看,将来收成好了,征了税要常年存放的,就不好再与橘子挤库房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为仓库不够用而发愁,祝县令办事利落,不趁此时请示更待何时?
  祝缨道:“你想得周到,等我估个数,明年给你个说法。”
  “哎!”
  祝缨将麦种也清点了,又看了各乡绅还回来的麦种质量也都不错。心道:今年县里能有一多半的地种稻麦两季了!还得抽出一批来给邻县试种,或许还有刺史府,那位薛、董二位恐怕不会放过这件事。
  她都在心里留了余量。
  接着便是召来小吴。
  小吴近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又想自己不至于被抛弃冷落,又不太甘心自己不是祝缨面前头一份儿了,一时患得患失。
  长官面前的红人是有好处的,祝缨自己不贪,但是无论曹昌、侯五还是杜大姐,都能小小跟着沾点光。三人不收什么贿赂,路过个摊子有人给塞吃的,买东西算便宜价给上等货等等,至于有乡绅进衙门塞点红包更是默认的潜规则,无形的好处零零碎碎就没断过。小吴是正经的班头,得到的只有比他们更多。他家是世代为吏的,这方面比那几个人熟练得多了,也偶尔接受一点请托,稍在祝缨面前提几句某人某事之类。他一直很小心,尺度拿捏得比较准,不敢犯了祝缨的忌讳,又能为自己捞取一些好处。
  如果“红人”地位受到了挑战,收入也会跟着减少。这心思看看整个后衙,竟无一人可以诉说。看看前衙,也不适合吐露出来叫人笑话。
  闻说祝缨召见,小吴忙不迭地小跑着过来了。
  一看,项安不在,项乐抱着胳膊站在祝缨身后。
  跟个拴驴桩子似的!小吴有点敌意地评价。
  祝缨问道:“你的官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味儿了?”
  “诶?”
  祝缨道:“你带了本地口音啦,不过也没什么,土话还说得行。州城那里的话你能听得懂几分?”
  小吴赶紧说:“都懂的!”
  祝缨道:“你收拾收拾,过一阵儿到州城里去。”
  小吴道:“大人要派小人什么差使?小人好有个数儿。”
  “冷少卿现在是刺史了,你知道?”
  “是。”
  “他身边会方言的人很少,我有意让你去当几天翻译,你愿不愿意?”
  小吴内心稍有犹豫,跟着更大的官儿,当然更有前途。可冷少卿?那是个什么人呢?必不如祝大人可靠,冷大人万事不操心的恐怕也不知道他这号人。不对!我是跟着祝大人的人,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改投他人。
  他说:“大人,您是派小人的差使还回来么?要不然,小人可不想去,你可不能不要小人呀!”
  祝缨道:“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他身边能缺了能人?派人去救个急。你到了那里,多动眼睛和耳朵,少动手。明白?”
  小吴怅然,既放心又有点空落落的,赶紧答应:“是。”
  祝缨道:“知道要看什么吗?”
  小吴道:“看刺史府里的一个个是人是鬼,看看州里的官儿都有什么本事,对大人都是个什么意思,要有什么不妥的事儿,小人先回来禀报大人。看到什么也不贸然就说嘴告发,免得祸从口出。不能揽事。”
  祝缨道:“还不够,得再看看他们底下人是怎么办事儿的。一天能办多少公务,各人处得如何,官员都是个什么样子。”
  小吴心道:那不跟我刚才说的是一个意思吗?不对,大人说话一定有别的意思,是我没想到!是什么意思呢?
  祝缨不吊他胃口,道:“你跟着我有三年了,办事也妥贴,又识字,也不畏艰苦。唔,今年、或明年开始,我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你可以候着吏部批文给你个官身了。”
  小吴被巨大的惊喜兜头砸了下来,傻了。哆嗦了一下,扑通跪下:“大人!大人待小人恩深似海!”
  从吏转官,是不少吏的选择或者说梦想。谁没有个做官的梦呢?谁也不会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一是身份提升,二是做官有更多的可能,利益比起做吏也不会小。媳妇儿嫁妆都得多加两抬。
  不过历来这样的名额都有限,祝缨给他报上去,他还是得排着队。小吴现在也年轻,等得起,陪着老前辈们陪跑个三年五载的,祝缨再多给添两笔好评,三十岁前转个九品小官不算妄想。
  祝缨道:“不许飘!”
  小吴嘴巴咧到了耳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