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翁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祝缨从不故弄玄虚,说不告诉就不告诉,能说的直接就说了,要干的直接就干了,说的话都要应验的。“不该打听”,听着就不对味儿。
  林翁道:“小人就这一个女儿!唉……请大人垂怜,他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平白遭到灾祸,是我做父亲的没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儿推到妻子的怀里,道:“你们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写状子,告与黄十二郎离婚。”
  林氏还不甘心,林娘子也犹豫得厉害,林翁急得站了起来将二人推出去给自家仆人:“带她们回去!”
  自己重又回来向祝缨请罪:“小人心急失态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呜呜……”
  他哭得十分动情,祝缨问道:“父母爱子女,怎么给闺女选了那么个东西?以后长点心吧。”
  林翁听得越发觉得不妙,忙哭诉:“不是因为贪图他家什么,就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产。”
  “哦。”祝缨说。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个儿子,一分家产,嚯!有意思……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别再这儿哭了。官府断案不是你该过问左右的,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情。”
  林翁无奈,只得返身再叩首,问道:“那小儿八郎?”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
  …………
  林翁一家一闹,夜审的时间又推迟了一点。
  夜审审的是思城县的官吏们,地点是在福禄县的县衙,他们关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黄十二做邻居。县衙牢房没有大理寺狱那么大,单间也少,祝缨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绝串供。只好把官员一人一间,黄十二郎单间,其他人只有通铺,再派典狱看着,留意不让他们交头接耳而已。
  冷云也酒足饭饱,过来旁听夜审。
  最先提审的是裘县令。
  裘县令脸色灰败,道:“礼法律条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里无论怎么想,也是不能在这上面再嘴硬的。黄十二郎的“仿官样”摆在那里,狡辩是无用的。不如拣最轻的“失察”给认了,总好过“同流合污”和“放任自流”。
  再有“贿赂”一事也是如此,县衙收了钱,他也只认“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动索取的。
  无论冷云还是祝缨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冷云道:“还不老实,我看你也想挨打!”
  虽说“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时间也是给官员面子的,某些时候却要看主审官的素质和心情。冷云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对祝缨示意。
  祝缨道:“大家同朝为官,裘令说是失察,那就当是失察吧。您现在还是官员,具本自辩吧。我给您准备笔墨,如何?”
  裘县令道:“好。”
  冷云又看了一眼,祝缨派人把裘县令给带了下去,接着审其他的官吏。对官员,也是让他们“具本自辩”。对文吏就没有半分客气了,拿过来先打二十板子。
  冷云精神一振:“说!”
  祝缨道:“且慢!拿签来。”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签来,让他们抽签,一轮抽出一人红签。各人回答问题,有对不上的,由红签者挨打。一轮打完,再抽下一轮。不愿意抽的,祝缨代他们抽。她问的问题有时候是与黄十二郎无关的,有时候是突然问某一天谁干了什么事、甚至会是问刚才自己是哪只脚进的门,之类。
  冷云一面觉得新奇,一面觉得不对:“这是要干嘛?”
  “防止串供。”祝缨说。是黄家给思城县报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骗过来分开审的。思城县衙有足够的时间结成攻守同盟。如果他们公推出一个人来顶缸,什么事儿都是他干的“汝妻儿吾养之”,其他人顶多是鸡毛蒜皮,一顿板子,继续鱼肉百姓。这个时候,一般管账的、管事的出来扛死罪。
  “当年邵书新受罚几乎要流死,就是充的这个角色,”祝缨向冷云解释,“不过他不是自愿。在这里,世代为吏的都住在这儿,呵,更容易‘自愿’。”
  所以先不审,先打,还是抽人来打,摆明不讲理,如果有串谋,就是打乱步骤,让他们不得不一直更换替罪羊,一直打下去,总有开口的。如果没有串谋,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钱不给朝廷干活还不挨揍不是?
  干活和挨揍,总得选一样。
  当然啦,凭着黄家和县衙抄出来的账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谁都知道,有些事儿是不可能记在县衙的明账上的。时间又紧,祝缨打算在裘县等人写完自供状之前就先把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云写个奏本有理有据结结实实地抢先告一状。
  不能让裘县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虽然这玩艺儿什么时候送是她决定的。
  冷云再次感叹当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兴奋地看祝缨夜审。
  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文吏们受打不过,又实在扛不过祝缨太会“玩”,不知道下一板子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猫捉老鼠一样,完全不像是要审出什么来,倒想是冲着打死他们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轻人绷不住了,一开始哭着招认,只求速死。
  他们供出来的东西让冷云越听越不对劲儿。什么“大人要下乡,咱们先给他安排好了,会告状的刺儿头就安排在后面,只安排些看着和气的憨厚长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实的夫妇,问什么都说还好。”
  什么“到一处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气了说要简朴,就安排一处整洁的人家,预先给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县令也是现世报。他们怎么糊弄冷云的,底下人就怎么糊弄裘县令。场面给足,账上的钱粮也交了,账面下的不让他知道。
  冷云还有几个厉害的幕僚,裘县令手下就没这么厉害的人物了。冷云手下有个肯亲自干事的祝缨,裘县令手下同样没有这样的人。裘县令比冷云更通庶务一点,但是这个官儿做得,只要上司那里能过得去,也没必要去费那个劲大力整治。能整治出个什么样子来呢?不如维系。
  他也照样发布政令,何时春耕、何时秋收、何时收税,照着他的命令办,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着前任的摊子,拿着县城的账本核对着税收、库藏,经营着到手的摊子,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只是不将眼神往账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没有意外发生的时候,思城县的一切都运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外面鸡鸣声起,冷云起身抻了个懒腰:“接下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他们自尽了,告诉他们,是黄十二郎私设公堂事发了。刚才听他们的口气,只有裘令知道,别人是不知的。”
  冷云道:“他们不得都推到黄十二头上?”
  祝缨扬着手里厚厚的一叠口供,道:“所以先审呀。等会儿叫他们拿着这个跟账本儿核对。核完了,明天判了离婚,咱们再去思城县。”
  “离婚?”
  祝缨说了林氏的事儿,冷云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当整个儿的人,只能算半个,所以丈夫砍头,妻儿就是流放或者没为官奴之类,通常不一起杀,龚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况。祝缨要给林氏一线生机,冷云也不觉得不对。
  两人略聊两句,天渐渐也亮了起来。冷云道:“那些事儿我就不管了,咱们后天再动身吧。”
  “是。”
  次日,祝缨接了林翁申请给女儿离婚的状子,写的是女婿“凶顽”不服管教,对他恶言相向还“殴打”他,要求根据“义绝”来离婚。
  祝缨看了一眼,也没有公审就判准了。
  林翁拿到了判准离婚的文书,心中一片茫然,颤巍巍地离开了县衙。回到家中,将嫁妆单子翻出,命人往县衙里送,请祝缨将嫁妆也发还。
  祝缨收了他的帖子,说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没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环,也有些财物。命人去清点,发现有些东西不在福禄县城,应该在思城县黄宅。祝缨原本想说“折算”,转念一想,让林翁带着儿子女儿和家丁一起去思城县黄宅办交割。
  两个女儿吓得哇哇大哭,林氏抱着两个女儿坐在床上发呆,她的身后是一个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个有成算的妇人,不能说多么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时却是完全的束手无策了。黄家家财被封,她很有点怀疑是官府要谋财害命了,则此事无解,还要感激祝缨没把她和儿女也一块儿填里面了。
  可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外面的锣声响起,是有官差宣谕:黄十二郎私设公堂、残害百姓,现在已查实证据,不日押往思城县公审!
  林氏忙擦去了眼泪,跑到街上去看,只见以前威风八面的夫君正被关在一辆囚车上,囚笼很高,他将将站在里面,在上面露出个头来,仿佛是东院堂院里被关在站笼中的无赖一样。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189章 拆了
  黄十二郎只有一个囚车的待遇,与他相比裘县令等人要好得多,裘县令能有一辆马车,其余文吏等是步行。
  这一次再去思城县又与上一次办案不同,他们并不着急赶路。祝缨也要将黄十二郎拿来杀猴儆鸡,在福禄县让福禄县的乡绅看一看,继续老实趴着别生事,到了思城县是让思城县的苦主们看着,踊跃报案。
  办了一桩大案的州、府、县的衙役们没有功夫去同情思城县的衙役,福禄县的衙役尤其的兴奋——会有赏。他们甚至希望队伍能够走快一点。
  冷云却不这么想,上一趟光顾着“疾驰奔袭”了,没有认真地走一回路,他一会儿坐在马上慢跑,一会儿坐到车上休息,真如郊游一般,比之前从州城到福禄县这一路还要轻松。
  他在车上嫌董先生念叨得有点烦,又跑出来骑马与祝缨并辔而行,回头看了一眼,拿马鞭指着队伍后面,道:“带上他们干什么?”
  祝缨扭头看了一下:“去领嫁妆。”
  冷云道:“原来是这样。那些呢?”
  除了林翁是自己带着女儿过来的,还有顾翁派了个次子,又有其他几个人人也或派子弟或派心腹管家跟着。也有心里实在痒痒,就自己跟来的。他们的借口极正当——他们的子弟被祝缨召到思城县办差,一个多月了还没着家,就算放心安全,也得送点换洗衣物了。
  他们是想听点儿消息,祝缨想的是,让他们跟着看一看,也好更老实一点。于是劝说冷云也答允了。
  再回思城县的计划里原本没有冷云,现在他来了,祝缨也就人尽其用,与他再敲定一些细节,尤其是给朝廷的奏本里要怎么写。按理说,她和冷云要各写一封奏疏,然后她还得单就案子做一个详细的陈述。想也知道,这份陈述一时半会儿是写不完的。
  一般情况下,应该把黄十二郎的案子、思城县玩忽职守的事情都查清列明,写好自己的审判意见,再一总上报。
  冷云道:“那为何不等查明?”
  祝缨道:“黄十二在此地为害多年,只怕一时半会儿审不完。到时候别人先上表了,咱们容易说不清。裘令又是朝廷命官,扣下了他,得向朝廷通报的。只有朝廷允了,咱们才能办接下来的事。谁先向朝廷奏报,谁就能先向朝廷提些条件。”所以她现在对裘县令还得是客客气气的。
  “什么条件?”
  “赋税啦、新的县令的人选啦之类的,只要是您能想到的。”
  “你有新人选?”冷云问道。
  祝缨摇摇头:“我知道的地方官有限,人家也不爱来这流放之地。但是您可以跟朝廷讲,要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么?”
  冷云大受启发。
  祝缨又说:“赋税那里,新丈量的土地,下官还是建议大人同朝廷讲,此地百姓深受荼毒,请朝廷宣示爱民之意,可免今年钱粮,又或者减半。总要让他们沐浴皇恩才能显出仁德来。”
  冷云道:“来年再征赋税的时候,也能显出比今年多来,是不是?”
  祝缨笑道:“那都是后话了,要说多,只要官员用心经营,多出来的这一份是每年都有的。这才是长久基业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冷云又问了秋收的事情。祝缨这才说:“大人还是需要早些回去,思城县的案子还没定下来,也不宜在全州宣扬,这两个月不好拿这件事情震慑他们,就需要大人回去坐镇。”
  冷云道:“也好。”又问祝缨打算怎么审手上这个案子。
  祝缨道:“先将黄十二游个街吧……然后……”
  比起让人敲锣打鼓的喊“黄十二郎被抓啦”,不如将此人一路招摇带到思城县衙展示给大家看。如此这般,接下来办案就会更容易了。
  这个案子,可能还得一个月才能有个大致的眉目。
  冷云掐指一算,那就真要到秋收了,遗憾地道:“我是不能在这里等到那时候啦!”
  祝缨道:“下官审完了,会同时行文刺史府、上奏朝廷,您肯定能早早知道。”
  两人一路上套好了词,是祝缨请示冷云以刺史的身份来协调全府的宿麦种植,冷云先到了福禄县,遇到了李家的案子,于是下令祝缨去办,祝缨在办案的过程中发现的黄家的“私设公堂”的问题。又在办案过程中被黄家庄客“聚众围攻”,事态扩大,不得不请裘县令暂时避嫌。由冷云下令,祝缨查清一系列的案件。又因为思城县上下官吏涉案,所以不让他们参与,调其他地方(主要是福禄县)的官吏来办案。
  之所以没等查明一切就上奏,是因为需要朝廷的授权,毕竟裘县令也是县令,而南府离京城两千多里,无论是本地官员的“自辩”还是本地的人证、物证都不容易传递,如果案情有个反复,再来回传递文书等十分耽误时间,没个一年半载定不下来,那就误事了。因为思城县的官吏们现在还是个戴罪之身,关着,没人干活。放出来干活,他们显然是干不好的。得请赶紧定案,重新派员,别耽误了农时。
  如果朝廷不放心,就请再派个人过来,好看一看这个“仿官样”证明没办错人。他们也好将黄十二郎的案子都合并处理。早点结案也好早点干正事去。
  冷云道:“大理寺恐怕没人愿意来这个地方哦!”又穷又偏的。
  祝缨道:“不来正好。”
  …………
  他们套好了词,冷云还想再问祝缨一些州里的事务,譬如他当了刺史之后,竟然还遇到了京城权贵派过来采买的跟他讹钱。
  进了思城县之后话题就总是会被打断。因为李大一家见着人就会喊:“都来看!都来看!黄十二这个畜生被问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