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活的人,怎么不得举荐一两个?顾同或许还想走个科考的路子,但是上官保荐也是正途之一。小吴本来就在候选等排名的,再推一把也无妨。其他的县学生,多少添个名字上去,也算一笔资历,何况是真的干了事的。
  这些都写完,祝缨却迎来了京城来使——御使姜植、宦官蓝德。
  姜植在御史台的日子比祝缨在大理寺的日子都长,宦官蓝德却是个小年轻,二十来岁,也是个面白无须的周正人。两人一路快马加鞭,计算时日,他们几乎与祝缨当年奔赴京城时的速度要差不多了。
  两人到祝缨面前时已累得面无人色,走路都需要有人架着了。
  祝缨道:“怎么这般……”
  姜植对她使了个眼色,说:“奉诏。”
  姜植展示了身份,蓝德也拿出了自己的腰牌,二人又拿了皇帝的手诏。祝缨赶紧跪下了。
  姜植道:“带我们去看、看那个‘仿官样’!”
  祝缨道:“不在县城,他的胆子还没大到这般地步,还请使者暂歇片刻,下官安排马匹。”
  两人都舒了一口气,彼此苦笑一声。
  蓝德与这二人都不熟,说一声:“打扰了。”就去休息,祝缨送姜植去安歇。姜植强撑着说:“陛下震怒!”
  祝缨点点头,诏书她看过了,能想象得到。
  姜植睡到天黑,浑身酸痛地爬了起来,饭菜已在灶下热好了,当时端了上来。祝缨过来陪他吃宵夜,两人一边吃一边聊。
  ……——
  却说,祝缨和冷云的奏本差一点就晚了。黄十二郎有十一个姐姐,最大的那一个孙子都能娶媳妇了。十一家姐夫,势力自然不小的。思城县的富户都不够她们嫁的了,也有嫁到更远一点的富户家里的。有自己已儿孙满堂,不靠娘家也能过下去的,觉得娘家待她们不过尔尔,就先看看动静。也有自己想管,夫家怕事的,只得在家里念叨。也有能说得上话的,撺掇家人相帮黄十二。
  她们是不相信,自己娘家那么大的一个势力,会被人给掐死了,还想搏一搏
  其中两个嫁到邻府的一合计,裘县令人都找不到了,南府那里也是找不到人,又派人去了刺史府,发现刺史不在,仿佛是去福禄县的。事情有点不妙。娘家就是她们的底气,她们也得帮着娘家。两人一不作二不休,各自指使儿子上书,为舅舅鸣冤。她们的儿子也是富家子,有几个钱读书,也有县学之名额。
  以学生之名上书,倒说得过去。
  派了人,日夜兼程往京城去告状。
  没头苍蝇似的在京城转了半天,他们的官话讲得稀烂,一般人也听不明白,只得一路向北,直挺挺到了皇城外面,当地一跪,求过路的官员给带信。
  这事有点稀奇,被路过上朝的裴清给遇到了。裴清见是京城地面发生的事,以为又是巫京兆不爱生事给闹的,顺手给拣到了。打开一看发现不对味儿,他也不敢扣着,拿着状子就去政事堂了。
  政事堂里王、施二人都认为不太可能,祝缨怎么可能干这个事?二人活了几十年,不是没见过前半辈子清廉如水,后半辈子其贪如墨的。但是两人有一个念头:这小子何等聪明,真要谋财害命,怎么能叫你们俩跑到京城?不不不,他要真动手,你家钱都进了他的袋里,你还当他是好人呢。
  两人将这状纸扣了一天,预备研究一下,次日派人去福禄县询问。
  次日,祝缨与冷云的奏本就到了。
  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王云鹤将奏本转交给皇帝时,先将诉状放在上面,再将二人奏本放在下面。皇帝先看了诉状,脸上一沉,再往下一翻,气得更狠。
  问王、施二人:“你们怎么看?!”
  施鲲道:“祝缨正在忙宿麦的事儿,他恐怕不会另生事端。”
  王云鹤道:“陛下看那个夹片,私设公堂图样都有,很难做假。”他地方官做了不短的时间,对“士绅”们的脾性也颇为清楚了。面上光鲜,底下也是良莠不齐的。祝缨将前因后果说得明白,另一份诉状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王云鹤还是建言:“他既不惧朝廷派员,便是有理有据的,陛下不妨派员过去一探究竟。他与冷云二人在大理寺时日不短,大理寺现在的人,恐怕……”
  皇帝冷冷地道:“恐怕什么?蓝德!你去!”
  王云鹤吃了一惊,宦官?忙道:“陛下,蓝德是内官,未谙律法,断不能独行。”
  皇帝道:“再找个御史。”
  姜植就请命跟过来了。
  皇帝给他们就一个任务:“查私设公堂是否为实,如是实,即行诛杀!”别的什么都没说就限期让他们去福禄县。
  原本到福禄县的期限,如果是赴任,能给两到三个月的路程,皇帝就给他们一个月,到了马上查,查完不用他们自己赶回来,驿路加急文书递过来也可以。皇帝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给一个结果。
  姜植说完,一阵唏嘘:“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我信是个可靠的人,这事儿,究竟……”
  祝缨道:“只有更恶劣的。”
  姜植放心了,道:“还是你这儿好。”
  祝缨知道他有心事,道:“既然陛下不要你们即时回去,你就多住两天,吃点橘子,如何?”
  姜植道:“好。哎,正事可不能耽误!”
  “好。”
  祝缨第二天就安排他们俩连同几个随从一起去黄家庄园。“仿官样”好好的放在那里,祝缨连尺子都带了两副,一人一副让他们自己量。看完前堂看黑牢,看完黑牢逛大宅。宅子里的东西都清点入库准备赔偿给苦主了,但是这么大的宅子还是让姜、蓝二人惊讶了。虽土,但它地方大啊!在京城住不起这么大宅邸的二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看完了,再领他们出去走一走。
  专挑李大等苦主家看,看完再将无数份卷宗推给他们看。
  蓝、姜二人对望一眼,也不想再多生事,都说:“看明白了。请诛黄贼!”
  祝缨问道:“不经勘覆恐怕不好吧?”
  蓝德笑道:“祝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出来的,就是讲究。不过我只听陛下的。大人听不听呢?”
  祝缨道:“冷刺史与我一同上书,他……”
  “即行诛杀。”蓝德又强调了一遍。
  祝缨叹气道:“好吧,我安排一下,二位这个可是看清了?”
  蓝德道:“陛下有话,即行诛杀。”
  祝缨道:“好!我这就让他们提人!陛下的心情,臣虽无知也能体会一二,这就安排。”
  她先命人去调了健壮的衙役与一百士卒前来,再征了三百徭役,又命去县衙大牢里提黄十二郎的人一路宣扬:要杀头了!领到号牌的,都去看杀头吧。
  招呼了遍地的百姓到黄家大宅那里围观,不幸又踩坏了一些庄稼。亏得预先调了人手来,才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姜、蓝二人都暂时在黄宅住了一天,姜植还好,蓝德急得上蹿下跳不停催促。当天傍晚,又有快马赶到,补了一道旨意:“细细地审!除恶务尽!”紧接着又是一匹快马,是政事堂的公文,讲的是“用心办案,暂代思城县。”祝缨将两份文书展示给使者,蓝德道:“陛下可没说不杀!”他也展示了补给他的诏书——观摩此案。祝缨道:“知道。”
  第二天一早,祝缨命在宅子外面搭起了台子,设座。
  姜植道:“怎么设在这了这里?”一般设座,尤其是正式的,都是座北朝南,或者是因地势,取一面向平坦之地。祝缨把台子设在了黄家围墙外,也不知要干嘛。
  祝缨道:“请。”给二人也设了座,然后拿了一份拟就的文书,判黄十二郎斩刑。
  因为有手诏,朱红的字,诛杀。
  蓝德道:“快着些吧,办完了也好缴旨。”
  祝缨道:“就好。”
  她也不问黄十二郎是否知罪,从头到尾三个多月了,查出来的东西那么的多,已不是知不知罪的问题了。
  她说:“拆了。”
  蓝德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祝缨指着“仿官样”外面的围墙说:“拆了。”
  黄十二郎一直阴沉沉的,从之前的怒吼咆哮,变成沉默,此时终于有了反应:“你!!!欺人太甚!”
  别人可不听他的,遵着祝缨的指示,开始拆他的老宅,一点一点的,拆得很仔细,保证不是什么“断壁残垣”,而是点滴不剩,围墙拆去,“仿官样”露了出来。祝缨再命人宣讲什么是私设公堂,这样是要砍头的,以后见着这样的要上告。
  拆完了“仿官样”再拆黑牢,地牢、水牢都被掀开了露在了众人的面前。然后是账房、收租子的院子、左一路拆完,再拆中路,渐渐将黄十二郎的大宅一点一点剥开给所有人看,看完即拆。
  祝缨动用了三百人,拆这一所大宅,直到加狗窝都拆完了,黄十二郎绝望地瘫成一团。
  祝缨抬头看一看天,道:“还能赶上时辰。”
  下令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黄十二郎一颗人头落地。祝缨命人将人头拿石灰腌了,装匣,交给蓝德。
  蓝德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道:“送、送京。”
  祝缨又看姜植,姜植点点头。围观的百姓一拥而上,将黄十二郎的尸体踩了个稀烂。
  祝缨道:“二位,咱们先回县衙去。”
  第190章 天使
  姜植和蓝德都没有动。
  祝缨重复了一遍,姜植匆匆再瞥一眼黄十二郎的无头尸身,点点头。他看蓝德还没回过神,也唤了蓝德一声,蓝德如梦初醒般地:“哦!哦!回去!回去说话。”
  砍头,他二人看着还不怕,祝缨将黄家老宅拆得一根不剩就出乎意料了,而最让二人想不到的,是百姓的恨意。或者说想到了恨,没想到表现出来会这么的强烈。姜植也读书,蓝德也识字,也知道史上某些奸角被处刑后百姓分食其肉之类的描述,但那只是文字。京城还是斯文的,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了,两人压根就没见过。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丝震撼。
  姜植不动声色,看一眼祝缨,心道:祝三郎是个可靠的人。
  蓝德悄悄抚了一下胸口,偷偷看一眼祝缨,心道:这是个狠角色哩。
  都觉得祝缨做事稳妥可靠,尤其是蓝德,还想如何能让皇帝愤怒的心得到满足,这屋子一拆,蓝德满肚子都是:这怎么不是我想出来的呢?!!!
  他只想到,比如把黄十二郎家成年男丁都杀了、全家流放、抄家、把黄十二郎他爹坟刨了,之类的。那些跟这个一比,就未免太过“俗套”了。
  蓝德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脑袋。
  祝缨随口说了几句:“将砖石木料码好,我有用。”“死都死了,寻口棺材给他埋了吧。”“把那个地牢、水牢都给我填平了,别叫小孩子掉进去找不着。”
  蓝德好奇地问道:“祝大人还要盖房子?”
  “啊,一年两季庄稼,肥力不够撑不动,还得积肥,盖个积蓄的池子挺好的。”
  祝缨随口一说,蓝德的心里又满满的全是悔:我怎么又没想到呢?
  姜植对祝缨道:“积肥?”
  祝缨道:“嗯,之前也有计划了,这些砖木还不够的,唉,还得另贴些呢。”她满是公事公办的口气,黄十二郎的一页已然掀过,现在讨论的是庄稼施肥的问题了。肥很难得的!特别重要!肥力跟不上,就容易出现稻、麦两季同时减产,加季加起来堪堪比只种一季,算上人工还要倒欠的情况。
  无论是绿肥还是粪肥,都还挺紧俏的。田边砌点池子,或者路边砌点茅房,挺好的。就怕到时候抢肥打起来,也挺头疼的。
  祝缨的计划里早有推动积肥这一项,以前农夫们也有积肥,不过没个人统筹安排一下,效果总是不佳的。还有种桔树,也是要积肥的。
  现在遇到了趁手的材料,废物利用一下,祝缨认为这样挺节约的,不浪费东西就是积德。
  蓝德和姜植此时都不确定她这么说是真是假,姜植心道:如此一来,再提及黄某人就不是良田广厦、威风赫赫,而是真“遗臭”。黄氏后人或有飞黄腾达者,也再难觅祖先之迹了。
  蓝德不自觉地咬了咬拇指尖,心道:这案子他已办成这样,我要如何才好做些事情显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