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想:我家不是,我才从五。
  项安端了茶过来递给她,祝缨接了,喝着茶继续听,一边琢磨着二人的口音,脑子里模仿着北方的那个口音,又在想这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年纪多大,高矮胖瘦、有无疾病之类。
  北方口音说:“大家都是从三品,难道你有什么军国大事不成?我这可是往京中报祥瑞的!”
  “笑话!谁不是报祥瑞的呢?!”
  “你祥瑞呢?”
  “你的呢?”
  “你拿来我看!”
  “你先拿!”
  祝缨被呛到了,合着这冲喜还带大把抓的?买十送一是怎么的?
  祝缨又听了一阵儿,有一个出京的刺史住过来,将二人都训了一顿赶出院子自己住,此事才告一段落。
  …………
  一个驿站遇了两个祥瑞,祝缨只觉得有些好笑。
  又走一天,随从们都有些疲倦的时候,京城到了。
  祝缨家在京城,就让曹昌、侯五跟家里人去家里先安置,在附近一处客栈包了个小院,将衙役们往里一放,让他们先休息不要外出,因为衙役们的官话实在称不上好,估计在京城交流比较困难。自己带着项乐先去报到、交差使,等皇帝召见。
  她估计早不了,得先见政事堂。本事以为自己这个“喜事”排队能靠前,一个驿站就遇到俩送“祥瑞”的,估摸着自己可能占不了先。
  又对张仙姑道:“小江那儿也不好住,娘先给她们俩在咱家安排个屋子。项安姑娘家,不好与他们在客栈里挤,跟花姐安排一下吧。”
  张仙姑道:“你忙你的。”
  祝缨带着项乐先跟着年轻的使者去皇城,使者有门籍先进去复命,祝缨想进去还得再临时办一个。怎么办、怎么给,得听里面使者复命完事儿之后上头给的答复。
  祝缨也不着急,如果今天就喊她进去面圣,那是太顺利了。再等几天也无所谓,就瞧这门里进出的人的精气神就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可见皇帝心情也不好。那不如等皇帝看看祥瑞,心情好了再召她。
  她从容地在皇城门口站着,留意看四周。她竟没有看到温岳,以前认识的熟人也只有一半了,祝缨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呢?邸报上没写呀!
  好在熟人还有几个,她问了一下李校尉:“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这走了才几天,就瞧着好些生面孔了。怎么?”
  李校尉道:“哎,又调了呗!又添了一个左武贲,一个右武贲,抽了些人、又打乱了。”
  他说得比较简略,反正就是“禁军重组,又添新衙门”,没办完所以还没登报。
  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恭喜大人啊!”李校尉眼中眼是羡慕的说,“这就着绯衣了!”
  认识的人也都来说恭喜,过一阵儿,里面传出话来——给她办门籍,先去政事堂,至于面圣的事儿,没说。
  门籍办得很快,祝缨对项乐道:“你在外面等我。”才跟着上次的熟人蓝有志去政事堂。
  蓝有志微侧着身子引她往里走,嘴上说着:“恭喜祝大人!这一道坎儿迈过来,从此就是通天坦途啦!”
  祝缨道:“借您吉言,但愿顺利。我看你清减不少,是太忧心国事么?”
  “害!下官这样哪有什么国事?”蓝有志说这一声就不再言。
  祝缨道:“身子要紧。有人才有活,人累垮了,也干不好活儿不是?”
  蓝有志笑了笑:“也但愿接下来不用这么忙,宫里崩了两位,什么太常、礼部又是光禄、户部、工部……都吵到政事堂来。我们也跟着转着圈儿的忙,最忙还是相公们,又要向陛下解释许多事。祝大人能在外面干些实事可是极好的。啊!到了!”
  祝缨正正衣冠,等通报了叫她进去,才举步再次迈进了政事堂。
  里面只有王云鹤在,施鲲是奉命做两宫的葬礼的,什么谥号、天下臣民戴几天孝之类都是他在干,更麻烦的是营建山陵。干前面几样没什么,干后面这事儿有时候算是隐晦的夺权。但这事儿施鲲不得不做,还得频繁地亲自跑到京郊几十里外监督。因为皇太后跟王云鹤有些旧怨,皇帝选了另一个丞相给亡母营建阴宅,免得亲娘死后还觉得膈应。
  王云鹤的白发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缨他有点放松地往后一倚:“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王云鹤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一年,丞相们空前的团结,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没干好他们予以申斥的。
  能将地方治理得令人高兴的人也有几个,不但能干正事,还能整出点新意的真就无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更让王云鹤喜欢的是,祝缨的身体是真不错,年轻、体力好、也不见生病!这可真是太宝贵了!本事再高,没两天累死了,有什么用?
  祝缨问了王云鹤好,又说他“清减”了。
  王云鹤道:“年轻真好啊!”
  “诶?”
  王云鹤道:“不与你说闲话啦,说正事。”
  “是。”
  “瑛族、阿苏家,可靠么?”
  祝缨道:“现在是可靠的。几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么?知府一令,数家土司云集。”
  王云鹤道:“是我问错了。现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吗?”
  祝缨道:“有、好几个,她的父亲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会有人因此有些异议。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是阿苏家第一个向朝廷表示归顺之意呢?”
  “用得着。”
  “是。朝廷对他们,也不过羁縻而已。只要她能控制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满意了。”
  王云鹤问道:“这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祝缨道:“形势所迫。”
  她给王云鹤讲了自己的观察,朝廷想要控制山区是非常难的:“不通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路,但是没有官道,没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员往来、辎重运输。语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难懂,各族又各有其语言。”
  王云鹤又问道:“一旦敕封,羁縻也算是朝廷官员了,若她以此为根基,扩张势力、一统獠人。恐怕会是朝廷的大患!亲民官一旦鱼肉百姓,编户齐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缨道:“下官倒不觉得她能做大,更不觉得有任何一部能够坐大。山将人群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人与人之间能够联系的距离变短,一个洞主可以控制的范围受此限制也就不会特别的大。似之前那等数部并反的事儿,也不是哪一个‘獠人之王’一声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声令下给招来的。
  他们没有文字。没有文字是不可能维系太大的疆界的。话传不过三个人,必定走样。什么样的政令能执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别敕封各家、各族,羁縻州县来得更现实,也比降服一个什么蛮夷之王更方便。”
  这些都是她通过调查、观察、思索得出的结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让阿苏家马上就弄个户口、田亩,再交个税什么的。连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缴什么税啊?她之前还想着,按户,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这心思就越淡。干这些是需要很多“不是生产”的人的,都要百姓供养,山地物产尤其是粮食产量低,很难养活太多的吃白饭的人。
  人!大量的识字、通晓政令的人去普查,连普通的县城都缺乏这样的人,她得拿县学生当牲口使呢。进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县也立一点识字碑,指望有天赋的偏僻乡民靠识字碑多认几个字更现实一点。
  王云鹤认真地倾听,祝缨的这些思考令他高兴。
  王云鹤又问道:“怎么?一个苏鸣鸾还不够?你又瞧上谁了?”
  祝缨笑道:“还没摸着人呢,不过……”她小心地试探,“只要再给点时间,下官还能再摸几个人过来。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让下官留任三年?”
  王云鹤不置可否:“这就开始想下一个了?”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福禄县的情况,听祝缨说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种了宿麦,又说思城县也种了不少,情况都不错,于是又问了思城县。祝缨也一一答了。
  王云鹤道:“唔,不错,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见,也就在这两日了。不要乱跑。”
  “是。”
  祝缨从政事堂里辞出来,舒了口气,她没看出来王云鹤对她有什么不满,也没从王云鹤的举止中看出自己有什么危机,看来皇帝对自己也没什么不满,且皇帝现在心情还没有很坏。
  蓝有志又送她出去,她向蓝有志道了声辛苦。蓝有志道:“这几天王相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好。”
  祝缨道:“看得出来?”
  “不是靠看的,靠闻的,”蓝有志神神秘秘地说,“味儿不对还是能觉出来的。”
  两人离了政事堂,再往宫门走,不远处见一行人匆匆地捧着一个匣子往宫城方向走去。蓝有志道:“嚯,又有一个祥瑞,咱们躲着点儿。”
  “详瑞?”
  “嗯,房梁上长出来的灵芝。跟灵芝一块儿报来的,还有一个‘人瑞’,说是活了一百多岁了,大人路上没遇着吗?他们快到了。哦,之前还有什么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头写着尧舜之君。”
  祝缨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鸡,将一句玩笑话咽了下去。她本来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时候了,只好先回家再说。
  出了皇城,项乐还在外面牵着马等着,有认出马来的人向项乐打听,项乐的官话说得仍有口音,他听得懂别人的官话,有些人听不懂他的。一个人正在对他说:“我问你不用答,点头摇头就行了!”
  项乐点点头。
  那人问:“是祝缨祝大人的马?”
  项乐点点头。
  那人又问:“你是跟他来的?他在里面吗?”
  “老左!”祝缨扬声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头:“小祝?!大人……”
  祝缨大步走了过来:“就是小祝,听你再加后面两个字,你加得生硬,我听得也不顺耳。”
  “那可不行,”左丞说,“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边走边说?”
  左丞点点头,与她并行:“还没安顿下来吧?我明天到府上拜会,还是在老地方吗?”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会他,他……还好么?”
  左丞苦笑:“比郑大人好。”
  “郑大人自己有数的。”
  左丞道:“快别提了,他,就在今早,罢职了。”
  “啊?为什么?”
  左丞凑近了她,耳语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还是与东宫有关的。陛下发现,太子在太后的葬礼期间居丧不谨,隐约听说是太子妃还是什么人犯的错,最后郑大人顶的缸。唉……”
  祝缨道:“那他现在……”
  “在家吧。你没有面圣之前,先不要见他为好。唉……”
  祝缨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你可别喝了。”
  两人苦笑两声,各自回家。
  项乐一向是安静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却忍不住扭头看那宏伟壮丽的皇城。祝缨也站住了,与他一同回头看去。项乐忙收敛了心神,说:“小人失态了。”
  祝缨道:“想看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我头回过来的时候也觉得这墙是真高啊!”
  项乐笑笑:“天上宫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风采……”
  “帝王将相,皆是凡人。”祝缨说。
  项乐有点警惕地四下张望,祝缨被逗笑了,轻快地说:“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