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甘泽还在路上,京城派往南府去宣敕的使者刚刚踏上归途。
  而祝缨正在山里。
  …………
  山中“别业”落成了!
  山里条件比平地艰苦许多,山里人也更加的吃苦耐劳。并非因为平地人不好,而是——能少吃苦,谁会进山呢?
  不过是没有更好的条件,不得不吃这个苦头罢了。南府本地百姓就比祝缨所识之京畿百姓能捱苦。
  祝缨心知肚明,所以额外给这些人补一份口粮。这份口粮是额外给壮丁的,不在她与郎锟铻勾兑范围之内。吃得饱了,郎锟铻手下的壮丁干活飞快。
  这个别业选址讲究,建得也讲究。
  外围建一圈“城墙”,有台阶直通墙上,可沿阶而上,在墙上巡逻。地形的原因,只有一个南门,一个东门。城门上是城楼,上设有钟鼓。
  从南门入,一条大路直通往北,最北端是祝缨的住宅。
  自家住宅,祝缨按着“前衙后府”的样式建的,她现在是五品,按规制顶格建满五间七架。
  后面住宅虽然自家只有三口人,却建得比后衙还要宽阔,三路三进,设有更多的客房,后带罩房,罩房后亦有花园。两侧厨房、仆人房、车马房,都比以前的宅子大得多!单以仆人房论,住个三、四十人不成问题。又有库房、仓房等。
  “前衙”分两进是她理事、待客、宴会之所,非但有她那宽宏的正堂,在正堂两侧又建了左右两排房子,以作“六曹”的公房。又设有马厩、小演武场、门房之类。
  样式有点像在京城的祝宅,大而“古朴”,主屋多是两层,外面檐廊设槽,天寒大风的时候可以上格子门板之类阻隔。房子用料扎实,唯外檐隔扇之类祝缨以俭省的态度,用的是竹子,用旧了淘汰起来方便。
  墙高而厚。建得比南府的府衙还要气派一些。
  这就是她给自己建的居所了。
  宅院之外,祝缨又照着自己所知所识之规划,也设数坊,各分功能。设交易之地,盖了一片的房子,这是集市。集市很大,而“民居区”现在几乎全是空地,特别的空旷,只有几十户人家。
  这也是塔郎家能够在几个月内建成一个小城的原因——大部分的工程是砌墙。就是她的那个大宅,里面也没家具,空屋而已。
  整个“别业”,大围墙内现有的好房子只有几处。一个是她的大宅,一个是给守卫住的宿舍,就在她大宅的旁边不远。一个就是大集市,另一个集市邻近的坊,祝缨在那儿也盖了一片房子,预备招租。她不赚税钱,打算赚这“人气”的钱。
  商人来了,得吃饭吧?得住宿吧?得有地方交易吧?她不抽税,但是租房子,也安排人提供食宿、草料之类。
  在集市的另一边,是一个“工坊”,准备给手艺人住的。这里只有几处小院,也没盖满。
  整个别业就一个字“空”,半夜有人迷路过来,怕是要吓得大叫一声:“鬼屋啊!”
  即便是这样,祝缨还是非常的高兴。这是她的地方了!
  这小城的几十户人家是这几个月来陆续被她发掘出来的,起初是要临时找人做工,有山中散户来混口饭吃。先是几个人,后是他们将家人带了来。几个月来,零零星星凑了几十户,勉强在附近山上又开了一点田,那田也只是初初有个田的界限而已,地里仍有许多草根、石块之类,今年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
  此地胜在离水源较近,小城内不缺饮用的水。周围的田地目前开渠比较难,他们就先用大粗毛竹剖开了,作成临时的引水管,也还能用。
  祝缨也先不收这些人家的税,约定五年之后三十税一,来了还有房住,一人能分到一间,先到先得,住她的房子给她开荒、守城,但是开荒的话她提供耕牛和种子以及农具。她现在只收山中散户,不抢各家的族人、奴隶之类。
  这种事情急不得,她也没有催促开荒。只以“运粮不便,不如就地开荒”为理由,让这些依附而来的散户先干着。
  相反,她现在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集市上。
  这座小城,集市所占的面积相较而言是比较大的。祝缨设计的时候也将它按商品分区,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她不以族别、家别来区分,虽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产,一个寨子出来的人通常自发聚到一起经营同一种东西。
  “别业”最初修的是外面的围墙,正月里,墙一建好,祝缨就将交易的地点转移到了墙内。有一道墙,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许多。夜间宿营不怕有野兽攻击了。只要将城门一关,几个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险就降临不到他们的头上了。
  这座空旷的别业,这个小城能够有几十户散户,也皆赖这道围墙。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够得到保证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抢了吃的、野猪拱了房子拱了地……不胜枚举。
  祝缨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来了。
  苏鸣鸾、郎锟铻、喜金、路果、山雀都穿着他们的官服,艺甘洞主在其中就显得颇为异类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缨又带来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将苏喆、祝炼祝石也捎上了,苏鸣鸾也带母亲、哥哥过来,郎锟铻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岳父带着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携家眷。
  他们彼此都有亲戚,又是一番认亲。
  祝大张圆了嘴:“这……这是个啥啊?”
  花姐道:“咱们家。”
  张仙姑道:“咱们家在这城里也有房儿?”
  花姐眼中满是喜悦:“干爹、干娘,咱们进去看看,我慢慢对你们讲。”她引他们去大宅里认路,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们,这是祝缨建的。
  张仙姑道:“这是要做什么?”
  花姐低声道:“以后就算有事儿,咱们也不用怕啦!”
  张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聪明人,此时却心领神会。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张仙姑道:“这……这儿的官儿不管?”
  花姐看左右无人,说:“整个别业都是小祝的。就是……外头那圈大墙内的,都是她的。”为了这个空壳子,祝缨可把家底儿都砸进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且将新鲜喜悦放到一边,钉在当地动弹不得。他们惊呆了:“这城,咱家的?”
  花姐牵他们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还得补些家具,还缺人,还要开荒。还得能多在这儿做几年官儿……”
  空旷的“小城”内。
  祝缨敲了开市的大铜锣,外面让商人交易着,请他们进自己的新宅里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马,他们是祝缨从依附的散户中招来的。
  进了正堂坐下,郎锟铻也惊讶地四下张望——原来建成了是这个样子!这么气派!
  山雀岳父抢先说:“大人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这这这……”他也有一点看不太上这宅子的地方——没有火塘。
  祝缨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紧,我只要对你们有一个交待。”
  苏鸣鸾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还要什么交待?”
  祝缨道:“我怕我走了之后,咱们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没了。”
  山雀岳父大惊:“什么?!”
  苏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里?”
  祝缨道:“朝廷不会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当太久的官儿的,到了时间会换一个的。你们或许不知,我南下已经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这里做了些事,朝廷也奖了我,算不赊欠吧。下一个来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愿与我做同样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语气变得难过了起来。
  众人刚才一腔欢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是啊!怎么就忘了山下的官儿里坏人多了呢?!
  那可怎么办呢?!
  祝缨的语气又振奋了一点:“好在你们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制你们也知道了一点了,奏本也会写了。番学我也在筹建了。以后有个什么事儿,你们也不至于只能挨打。这样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轻一些,也不算只借你们向朝廷邀功。这座别业,以后我要不来了,你们商量着看怎么经营吧,唔,万一有人要来收,就说是我的别业,他不能动我的私产。你们要有事,不管我以后去了哪里,都给我写信,我会尽力帮忙的。”
  苏鸣鸾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祝缨沉默,郎老封君当机立断,一把薅起儿子拖到祝缨面前:“大人,我们只信你。你说话算数,对人也真心。我这个儿子,以后也就是你的儿子了!”
  “啊?”祝缨说这许多,是想激他们顺着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来,人家另有套路,给她送了个儿子。
  祝缨眨眨眼,估计郎老封君应该不是想招自己当赘婿,她站了起来,道:“有话好好说。”
  郎老封君道:“宝刀,叫义父。”
  郎锟铻没愣多久,纳头便拜:“大人高义,愿拜为义父。”几个月下来,这人都会拽文了。
  祝缨瞬间多了个义子。
  事情还没完,山雀岳父也站了起来,道:“我也愿意……”他咬住了舌头。女婿的义父,自己要是也叫义父呢,辈份不对。要给知府当大哥呢?好像会挨打。
  那边路果和喜金也犹豫,认亲是个很好的主意,他们也愿意,就又不知道怎么认好。
  众人认了一回亲,祝缨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艺甘洞主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有心也同他们一般,看祝缨这样子好像又不会呆太久。有心只是看戏,又怕别人抱成团来挤兑自己。进退两难。
  山雀岳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顾自认完了亲,路果最简单,随苏老封君叫,管祝缨叫阿弟。喜金、山雀岳父也就腆脸跟着这么叫了,苏老封君低声指使弟弟:“把孩子叫过来认个义父!我的孩子认的义父没错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来了。”
  路果听姐姐说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儿子过来,山雀和喜金有样学样,儿子们在祝缨面前满满排了一地,让他们叫“义父”。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祝缨又多了七个义子。路果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没带过来!”
  祝缨伤感地笑笑:“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又问艺甘洞主要不要参加她这里的“家宴”。
  苏老封君对他说:“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对你说一句话,没有一直只享好处而不出力的。”
  祝缨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就建了个屋子,给大家交易时用,谁也不用再多余做些什么。再多来些人,现在不一定护得过来呢。”
  艺甘洞主更犹豫了。
  山雀岳父问道:“大人现在能护我们吗?”
  苏鸣鸾也问:“义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缨道:“咱们今天只说高兴的,别的事儿,一会儿再说。我还没有全想好。你们看看这个别业,现在已经不错啦。”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请带上我一份。”
  祝缨道:“那好吧。让我想想,要办,就要办得漂亮。”
  …………
  三族六家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不知道祝缨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他们与关系好的人低声商议,又回顾了以往与朝廷交往的历史,认为自己认个义父绝不是冲动。朝廷对他们蛮夷,不做人的时候更多一点。有一个做人的,就得好好相处。
  祝家一家在新宅里却高兴得紧,这家里没几件家具,空空荡荡的,张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欢。两人在空旷的房子里拍着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缨靠在一边笑得身子都发软了。
  张仙姑拖着花姐看房子,说:“要长住了,就得弄结实点儿的家什!这儿,咱们弄个屏风……”
  祝大背着手,一处一处地视察,俨然一位领主在巡视他的领地。
  夜晚,几人睡的是祝缨之前进山宿营住的简易床铺,这样也高兴。张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齐聚。
  祝缨还是先开市,再请他们吃个早饭。
  郎老封君道:“我们都吃完啦,来听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儿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缨叫阿弟了。算跟苏老封君扯平了!
  祝缨道:“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我办事,一向想将事情想仔细了再说,现在还有些地方还没仔细斟酌,怕朝廷那里会反对。”
  山雀岳父焦急地问:“是哪里呢?又要我们做什么呢?有什么事儿阿弟先说,有什么难事,大家一同出力。”
  几人一齐赞同。
  祝缨道:“办法真有一个,设州。”
  见众人没有听明白,祝缨给他们再解释了一下:“不算艺甘洞主,如今山里三族五家,五个县。你们知道,南府有几个县吗?也只有四个!我看舆图,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个县少,凑到一起,还不够一个州的吗?州,比府大,更比县大。”
  她干脆借着桌上的碗碟摆了起来:“喏,这样,一个碗算一个县。四个小碗堆一起,这是一个府。如果是大碗,四个大碗就是一个州。或者这样的几个小碗堆几堆,也是一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