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挂念诸位,诸位已是朝廷命官,见陛下要有礼,学礼之后便可陛见。”
  他说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缨道:“仇文,你给他们译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郑熹的话译给了山雀等人听,苏鸣鸾自己听得懂,仇文就不用译奇霞话了。
  郑熹又问:“这是你带的通译了?”
  祝缨道:“不是,他是我准备的番学博士。”
  “番学?”
  祝缨道:“对啊,语言不通怎么行?要学嘛。”
  郑熹祝缨活蹦乱跳的,道:“我会向陛下禀报的。人我带来了,你交代他们学礼仪。”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你们先跟他们学一下。”又对礼部的人道谢,再做嘱咐。安排完了,苏鸣鸾等人跟礼部的人走了,郑熹才道:“还是老样子,总爱操心,我的人办事你还不放心?”
  祝缨笑道:“习惯了。大人真不够意思,家里有喜事也不肯对我讲,听说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风!我都不及准备。”
  “说了几次了,都当耳旁风,你且顾好你自己。你无事,我比什么都高兴。”
  祝缨道:“我已有了一点主意了,还不太准,不敢提前惊动您。”
  “哦?你要自己应付段琳、卞行了?”
  祝缨大惊道:“您要袖手旁观吗?”
  郑熹道:“装什么怪样子?好好说话。”
  祝缨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带些这些人面圣吧,我的事儿,要面圣才能好好地讲。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鸡就该死了!人会水土不服,鸡也会啊。”
  郑熹哭笑不笑:“演礼不成,如何面圣?”
  祝缨道:“您瞧见那几个人没有?苏鸣鸾,她学东西最快,有她学会就成了。其他人官话也学不全,叫他们先行各族的礼,这才显得出是新附嘛。早点让我圣面吧!”
  郑熹被她一催,问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祝缨道:“先下手为强,告状要趁早。”
  郑熹叹了口气,道:“好吧。”
  骆晟算是郑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郑熹又一向强势,政事堂有令,命学会礼仪再面圣,他直接报给皇帝:可以面圣了。
  …………
  正经大臣最恨这种皇亲国戚了!
  甭管你这里有什么样的妥善安排,上头一句话就能坏掉你所有的计划。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郑熹回报说人到了,皇帝也想亲眼看看这些“獠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来了,说那里可真是烟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说的都不像是人语。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缨带着苏鸣鸾等人就进宫。
  祝缨打头,苏鸣鸾等人跟随,他们各带了一个随从,有提鸡笼的,有捧灵芝匣子的,有捧银饰托盘的,一路招摇。
  从皇城门入,苏鸣鸾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义父的“别业”建成那样!他们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脚下是泛着灰白的石板,晴阳一照,晃得人一阵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说:“不要东张西望!”不是说学会礼仪了吗?怎么还这样呢?
  他说的是官话,这话也就苏鸣鸾和仇文能听懂,其中仇文还是慢半拍。山雀岳父听他说话,还朝他看了过去,问仇文:“他说什么?”
  山雀岳父年纪不小了,听力不如年轻人,说话声音稍大。他说的又是一种“古怪”的语言,引来不少人侧目。
  祝缨回头,慢慢地说:“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见多了就习惯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会说蛮语?他对祝缨道:“祝大人,这里是宫城,您是知道规矩的,还请约束好下人。”
  祝缨道:“他们可是朝廷命官呐……”
  一语未毕,山雀岳父突然叫了起来:“哎!那个人!”
  小宦官无奈地站住了脚:“又怎么了?”他听不懂山雀岳父的话,只知道这个蛮子在给他添乱。
  顺着山雀岳父的手指,祝缨看到了一个老头儿,离他们两丈远。高大魁梧,穿着轻甲,颊上一块大大的黑斑。
  祝缨问山雀岳父:“怎么了?”
  “他!杀了我们好些人!”
  那边孙将军已大步走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他走近了,山雀岳父道:“还真的是!”
  “獠人?!!!”孙将军听不太懂山雀岳父的话,但是听出来这是獠人在说话。
  两人各说各的,都越说越激动,差点没动起手来。这样大的动静便有有围观,有人上报,祝缨认真听着双方的话,觉得世界十分奇妙。这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不过山雀岳父记得孙将军,孙将军已不记得一个当年的獠人小孩儿长什么样子了。
  孙将军脸上的特征明显,据说带队冲杀“獠人”。山雀岳父当年年纪小,孙将军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
  两人争吵几句,终于都被带到了政事堂。
  王云鹤道:“把郑尚书、骆鸿胪都给我请来!”都干的什么破事?
  王云鹤生气,甭管是郡主的儿子还是公主的儿子都老老实实地过来听训。郑熹瞪祝缨,祝缨十分无辜。
  一行人经过一阵的翻译之后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孙将军当年没能大胜,回来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现在强行说“獠人野蛮”,山雀岳父愤怒提及旧债,又指着苏鸣鸾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干的!我们只砍头!”
  又说孙将军也不是好人,官军还杀过妇孺。
  仇文已经跟不上这个情况了,祝缨很诚实地将山雀岳父的话翻译了过来。施鲲等人面有菜色。
  苏鸣鸾则说孙将军:“我们早不干放血的事儿了!你呢?我们信了义父的话到这里来,你还要伤害我们吗?!”她官话说得不错,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郑熹唇角上挑,笑了。孙将军真是个可人儿,这么一闹,坐实了这些人是真的“獠人”,关于祝缨可能造假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缨能将这些人带来,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缨!你还不劝着?我们又不会夷语!”
  祝缨道:“既然愿意来,就打不起来。”话虽如此,还是将苏鸣鸾与山雀岳父给安抚下了。她对山雀岳父道:“我并不要你忘记以前的事。你想想现在,咱们是来办事的。你再看看周围,所有这些人里,只有这一个是你认识的,另外的这些人,都不想伤害你。”
  山雀岳父看了看王云鹤等人,再看郑熹与骆晟,样子都好,也都不凶恶,他又记起来之前与祝缨所议之事,缓了脸色说:“因你说的,我才信。”
  祝缨点点头,山雀岳父不再看孙将军。那一边,孙将军也被人劝走了。
  王云鹤道:“唉,兵者,凶也。”
  郑熹看够了戏,才说:“相公,我陪他们面圣吧。”
  王云鹤道:“也好。”
  ……——
  终于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报,里面传。
  祝缨迈进大殿,看到门边站着一个熟人——蓝德。她对蓝德点了点头,蓝德也微笑回应,笑容极是客气。
  祝缨进来舞拜,她身后的仇文跟着就要跪下去,被苏鸣鸾眼疾手快给薅了起来。
  祝缨舞拜毕,皇帝问道:“你身后的就是诸族头人?”
  祝缨道:“也是陛下的县令。”
  皇帝点了点头,装作从来没有怀疑过羁縻数县的真假,很是赞叹了一番。郑熹道:“他们着急要见陛下呢,礼仪也等不及学。”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难得呀!让阿晟好好管待他们,祝缨,你也不要过份约束他们了。你的事,对政事堂讲,拿出个章程来。”
  祝缨道:“是。他们倾慕陛下,有物献上。”
  皇帝命呈上,打头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产,道:“也不是茹毛饮血嘛!哪有那么夸张。很好。你以后要好好教化他们。”
  祝缨道:“是,正想请示陛下,于南府设置官学。”
  皇帝指着郑熹道:“你与他说去。或者去找岳桓。”
  “是。”
  皇帝又一一询问,各人叫什么,是什么族之类。祝缨也一一介绍,苏鸣鸾自己会讲官话,祝缨对她使眼色,她就自报姓名、来历。
  皇帝问道:“你会说话?”
  苏鸣鸾道:“是,义父教的。”
  “义父?”
  祝缨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点点头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员给别人当爹,又不是认异族当爹。
  仇文的官话说得结结巴巴,皇帝有点不耐烦,但也没生气。其他人不会说官话,皇帝都等祝缨给翻译了,他问每个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最后问祝缨:“为何你为他们译的话不一样?”
  祝缨道:“他们是三族五家,话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会说?”
  “会说一些。”
  皇帝又命赏赐,给山雀岳父的赏赐尤其的丰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钱帛,又多赐他一对金杯。苏鸣鸾多一套文房四宝。
  蓝兴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忙示意:结束。
  苏鸣鸾等人稍有点昏沉地出了大殿,兴奋之情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山雀岳父也恢复了冷静,低声问祝缨:“阿弟,会不会有事?”
  祝缨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我先送你们回四夷馆,你们先休息。小妹,我让小柳在那里,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缨将人送回四夷馆,转脸就被叫到了政事堂。
  羁縻县的真实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讨价还价。
  钟宜道:“既是羁縻,南府就不能给你,不然还叫什么羁縻?!”
  祝缨道:“新设羁縻州的事儿是要交给下官来管了吗?”
  施鲲道:“你先将事情解释清楚,解释不清还想做刺史吗?”
  祝缨道:“羁縻,我手里得有笼头有缰绳,这都不给,我拿什么笼马头?给一个敕封,还要人缴税。”她双手一摊,没好处谁跟你干?
  王云鹤道:“那也不能要一整个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么办?”
  “南府本来就是最穷的,福禄又是南府最穷,鲁刺史在的时候,一年两次开会,我都是坐最后一个座儿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缨道,“请看舆图。这里,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许多部族,将有一、二州之广。过了这一片,就是西番了!这两个新州,实是藩屏。”
  “藩屏”!
  王云鹤道:“南府你着实用心,虽不是膏腴,也渐渐富裕。”
  祝缨道:“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要是连根树枝都没有谁来啊?您瞧,我还打算在山里修个路,路修好了,脚才能插进去不是?没这根树枝,拿什么修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本来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动啊。”
  祝缨白天去政事堂磨牙与他们讨价还价,晚上就住四夷馆。足磨了小半个月,最后抠到了三个县,思城县她也给抠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