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同的脑袋冷静了一点。
  祝缨又说:“下属也不一定就听你的。一味责罚或者一味收买,都未必管用。不要对别人说‘只要大家都加把劲儿,将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处’,除非你现在就能让人看到好处,否则就没有信誉了。至于其他,你趁回家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缨道:“你在我身边,干事时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还要自己想。”
  “是。”
  顾同不再兴奋,拿出祝缨从吏部、户部那儿弄来的一些案卷,开始仔细研究。
  船又行几日,大队运粮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复又宽阔了起来,祝缨他们行船也更快了些。又过数日,她们从水路转回陆路,船能装的东西多,行船时不看吃水线还不觉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装车。庞大的车队将张仙姑吓了一大跳,光装她的被子都用了两辆大车。
  张仙姑道:“怎么就这么多了?”
  祝缨道:“咱们出京的时候就这么多,路上又捎了些土产,可不就更多了么?”
  仗着是船,沿途经过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当地某种特产好,她们又采购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乡、譬如旧识等等,也有馈赠。
  张仙姑有点害怕地说:“会不会太多了?叫人看着了不好?”
  祝缨道:“不碍的,又不是回京带这么多东西,叫人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别多的。
  装车装了半天,祝缨下令:“分两拨走。”她们一行人先带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贵在后面押运另一拨,过两天再走。
  祝缨将张仙姑扶上了车,祝大要自己骑马,她说:“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点。
  再行数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觉到冷了,一行人从包袱里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两个喷嚏,不再逞强,擤着鼻涕上了车。
  走不多远,梧州界,到了。
  ……——
  梧州这群人干活十分卖力,头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类字样凿去,新镌“梧州”。待祝缨等人到达,附近来往的人都知道了——没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缨才踏进梧州界,就有人飞奔去报。祝缨住进驿站的时候,驿丞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将吉祥话说了一车,又说房舍、饮食都准备好了。
  祝缨道:“同喜。”
  驿丞道:“是是,下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大人请。”
  祝缨等人先进房休息,项乐等人还不得休息,还要收拾安排车辆等,驿丞又忙上忙下,唤了驿卒过来帮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远远就见有人奔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么?!”
  顾同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人跑近了,却是小吴带着两个衙役,顾同道:“是你?你乱喊什么呀?听着怪假的。”
  小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哪里怪了?又哪里假了?我何曾叫错了?!咱们大人是刺史了!!!”
  顾同被他瘆得差点掉下马:“你到老师面前可别这么着了,老师一向不好虚文。”
  小吴道:“你知道什么?侍奉上官,没有过头的!过头挨骂,可比不够恭敬了挨整强多了!”
  顾同没好气地道:“那是别人,不是老师!你这样叫别人看了,还道老师是个喜欢别人拍马的庸人呢!”
  小吴道:“我不与你争,我见大人去!”
  顾同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小吴见到祝缨的时候就显得正常了许多——他跪在祝缨的马前了。
  祝缨道:“这是干嘛?快起来!你是朝廷命官!”两人官阶虽然差得大了点儿,但是同是官员的情况下,需要跪拜的时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属下见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准儿要捅破天。官与民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礼”,譬如过堂审案,民就得跪着,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于官、民之间的官学生之类,下跪也能有个垫子。
  小吴被顾同提了起来,又笑着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回来呐!他们说我往京里去的次数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来迎大人!”
  祝缨知道他高兴什么,府升州,全员升一级,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这是她忙出来的。白拣的人里,获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过了官员最难跨的一道坎人,下面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级,下的转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吴也跟升了!
  祝缨道:“府里没准备什么过份的仪式吧?”
  小吴笑道:“那不能够。”
  祝缨道:“顾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劳民伤财,咱们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顾同得令,赶紧动身,小吴在后面拦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张仙姑、祝大磕头。这就可以了,因为算是长辈,不叙官职。
  顾同快马加鞭,回到府城——现在是梧州城了——之后,见街上人人脸上带笑,行人商铺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现在是刺史府了——旧匾已除了下来,新匾还未挂上。门前一排白直在洒扫,边扫边笑骂:“昨儿才扫的,又有马粪了!”
  然而也高兴,一会儿彭司士又出来了:“哎,那边儿,快着点儿,将那个门再擦擦!”
  顾同定晴一看,大门也新油了朱红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挥,旋身时余光扫过顾同,忽然一顿,猛地转头:“小顾郎君?!!!大人回来了吗?这个小吴!他成日家吹嘘他办事妥贴!”
  顾同打断了他的絮叨,道:“老师还在后面,派我过来看一看……”
  “包管隆重热闹!”彭司士一口打断!
  顾同道:“老师说,不许铺张!才是羁縻州,不要张狂!都收敛了吧。”
  彭司士一脸的为难,把顾同让进了府里,道:“小顾郎君,你瞧,大家伙儿都高兴,想一道儿乐一乐!设州,多么大的事呀!父老乡亲们也愿意的!荆老封翁也说了,大人到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块儿去迎接。”
  顾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兴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儿来。”
  有他盯着,迎接的人终于消停了一点。他们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计划的五十里。荆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类,又有一些本地的乡绅、老者都跟着王司功等人过来。章别驾不在,就由王司功领着大伙儿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后面队伍也拖了老长。
  祝缨对王司法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够隆重,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
  接着是荆老封翁等人说:“自大人来后,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们一套恭维,拥簇着祝缨回到梧州城。
  城里百姓也听到了消息,也扶老携幼或出城门来迎接,或在家门旁观看。祝缨在马上拱手为礼,一路到了府门前。
  王司功抢先道:“新匾已准备下了,就等大人题字之后做好挂上。下官等还准备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来题一题字,再让石匠连夜刻好,替换旧界碑。”
  题字的事必须交给上司,王司功心里门儿清。
  进了府里,衙役们已列好了队,齐声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缨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齐齐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缨站了起来,扶起王司法道:“这是做什么?大家高兴就高兴,这样可是不行的,没有下次。快快请起,都起来吧。”
  看得苏鸣鸾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见祝缨脸上确无得意之色,忙说:“大人教训的是,请大人训话。”
  祝缨又重申了以后不可这样跪拜她,然后才说:“梧州新设,这个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齐叫好。
  祝缨道:“梧州草创,好些事儿还要咱们从头做起,将来少不得要劳烦大家。还是那句话,我不负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听我号令、各司其职。”
  无论官吏都说:“谨遵令。”
  小吴又凑上来,说:“酒宴已备下,请大人更衣入席。”
  祝缨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么?”
  “是。”
  祝缨点点头。
  府内官员的反应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泼人冷水、给人没脸。比起劈头盖脸地骂人,她更愿意多给他们派活,让他们累到没功夫瞎搞排场。
  张仙姑等人也先到后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员家的女眷们。
  祝缨更忙,换了衣服,出来就有人抬了桌子上来请她题字。祝缨的字四平八稳,大笔一挥将凡带梧州字样的都写了。此外又有几处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义签发。
  这些做完,才是宴请。
  此时的梧州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旧有南府三县,一部分是羁縻五县。入席的时候祝缨特别关照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让苏鸣鸾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面,也不让郭县令等人坐在苏鸣鸾等人的下面。
  席间,少不得一番马屁,顾同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听得厌烦,再后来听到脚趾抠地。索性凑到仇文那里小声说话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缨道:“明天歇一天,后天安排。”
  众人都说:“是!”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祝缨就起来了,到前院里练功,见胡师姐已经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师姐道:“小女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大人还这么勤勉,许多习武之人也不及。”
  两人练了一会儿功,家里人陆续起床,张仙姑有许多话要说,比如她们带回来许多东西,她都想早点儿布置到山上的那个“家”里去。想到祝缨也是才回来有事要干,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块儿商议一下带什么东西上山,突然想起来——好些家具还在后面,丁贵他们押送的家什还没到。
  张仙姑只好先收拾后衙,带几个女仆洒扫抹尘。转脸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请大娘到前面去了。”
  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花姐已经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员了,祝缨理所当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进书房次数很多,但是听令却是头一回,紧张又新鲜。
  祝缨先拿出一份公文来,往桌上一放,五个指尖按住前一推:“这是你的。”
  花姐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份补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大名是“朱紫”。祝缨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个户籍还要绞尽脑汁,如今自己想要办个户籍提笔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档案都要重新统计、整理,祝缨就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户——现在是司户参军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么改也是随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个羁縻州,它有真正的羁縻县,五县的户籍是没有记录的,将“朱紫”的籍贯写成阿苏县,真真死无对证。连苏鸣鸾都不能保证她的地盘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也没个准数。
  花姐用力握着这一份户籍,道:“这样就成了吗?”
  祝缨道:“你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课本之类都要自己准备。”
  “好,额,不,是!”
  祝缨一笑,道:“名为番学,设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这个医学博士,若是收不满各族的学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要是本州户籍。”
  花姐道:“是。”
  “番学我预备着明年年初开学,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学生。你要想给她们从头开始教识字也行,一边学字一边学医。学个几年,字也会了,也能简单照顾人了。”
  “是。”
  祝缨道:“就是家里仍然要咱们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这有什么?官儿也得过日子,以往你也没少给家里操心,我理会得来。”
  祝缨一点头,花姐道:“那我去看干娘那儿有什么忙要帮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门晨会。”
  “我?哦,是!”
  花姐之后是苏灯和仇文,他们是番学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个正九品下的品级,比花姐还要高一级,苏灯则是助教,略差一点。他们的任务之前是编教材,现在编得差不多了。祝缨道:“还要安排好课程,要有进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后留下了苏灯,朝廷给的官员名额就只有这些,苏灯此次没有品级。祝缨道:“你先干着,看看仇文干得如何,有什么得失。将来有你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