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将府内众人巡视了一回,心中对他们又有了些新的安排。
  这一天,张仙姑问道:“咱们什么时候上山去?再晚天儿就更冷了,赶路冻人。”他们家在朱家村的时候就住个小山坡上,那么一点儿的高度,冬天风一吹就很冷了。梧州虽然地方靠南,没那么的寒冷,可是山也高了许多!
  祝缨道:“再三天吧。”
  张仙姑道:“那我再多捎两床被子过去。”
  祝缨道:“行。”
  张仙姑以为祝缨要等三天是因为刺史府里的事,没想到第二天顾同就从福禄县赶了过来,再次向祝缨辞行。顾翁亲自将孙子送到刺史府,也跟孙子一同拜见了祝缨,对祝缨千恩万谢:“老朽一家全仗大人才有今日!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他要跪下来,被祝缨拦住了:“顾同为官,你也是官宦人家的长辈了,毋像从前。”
  顾翁忙说:“听大人的。来,过来代我给大人磕头。”
  顾同道:“我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教诲!”转过脸来瞪一瞪顾翁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顾同的堂弟,顾翁上梧州城之前还有个小算盘——将家里的年轻人再挑个机灵端正一点的带上,万一能顶了顾同的位子再给刺史大人当学生呢?
  顾同劝了,他必不听,顾家在家里已然闹过一场了。
  祝缨何等聪明?一看就知道顾翁的小心思,她却硬是不接这个茬。当初在福禄县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缺人手,如果顾同这个堂弟合用,她早就征询顾家意见了。这人只能说是“平庸”,那就没意思了。
  祝缨对顾同道:“扶你兄弟起来。”
  又告诉顾翁:“顾同已做官了,有些事情你们以前不知,以后多听听他怎么说。”
  然后又设宴给顾同饯行,绝口不提其他。
  顾翁抱憾而归。
  送走顾同,祝缨就对府里人宣布要进山。王司功等人知道她这刺史有一大半是从羁縻上来的,也都不再劝阻她,只请她保重,早去早回。
  祝缨道:我与别驾不在,府里你们多留意,若有急事,使仇文送信。山路他熟。”
  仇文原本排在后面,听到说自己,忙上前来道:“下官领命。”
  祝缨待要回后衙携家人往山里去,祁泰小跑着过来,说:“大人!纸!纸好了!”
  祝缨奇道:“这还不到十天吧?怎么就好了呢?走,看看去。”她又折返了书房,命将乌师傅带到书房。
  造纸的过程比制糖要顺利得多,乌师傅带着一个徒弟,徒弟背着三刀纸过来。祝缨道:“怎么这么快?”
  乌师傅道:“知道大人要,就加紧赶工了,幸好赶得及。”他没有说的是,甘蔗渣是比较现成的本来就省点时间,他对祝缨又多报了点时间。
  “大人请看!这一刀是竹纸,这一刀是甘蔗纸,这一刀是甘蔗渣里掺了些竹子的。纸坊刚巧有一批竹子好了,就一同试制了。一同试制,何优何劣也能看得明白,哪一步不同也能比出来。”乌师傅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紧张。
  祝缨问:“你觉得哪种合适?”
  乌师傅道:“掺一点更划算。不掺也可以。都比竹纸出纸更快。”
  很好理解的,就是原料的准备,甘蔗渣就是省了纸坊老大一份功夫。
  祝缨道:“好!你先制着,等我回来再与你们分拨。”
  乌师傅小心地问:“那……水碓……”
  祝缨笑道:“忘不了!”梧州地方河流不少,许多河流源自山中,其中位差不小。以祝缨走南闯北的经验来看,那些地方也很适合干这个!祝缨倾向于在山中也建一部分作坊,则如此水利不用白不用!
  祝缨取过纸来,每张都看了看,又试写了一下,感觉如果不特别讲究的话,足够日常使用了。于是签收了这三百张纸,都算在乌师傅的差使内。
  乌师傅已做好了这三百张白孝敬的准备,拿着条子之后一时怔忡:都说大人好,原来是真的好!
  ……
  祝缨看到了纸,心情很不错,一路上同花姐说说笑笑的。
  张仙姑从车里冒出个头来:“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
  祝缨道:“高兴的事儿多着呢!”
  她们这次上山,张仙姑和祝大先乘车,到山路崎岖的地方再乘肩舆。张仙姑乘坐的时候有点儿不安心,看着底下抬着她的白直,心比白直还累。心道:得跟老三说说,要不下回我骑驴吧。
  此行梅校尉也想跟着进山,兵马都点好了。祝缨在他眼前做了刺史,这让他十分的后悔:早知道就该跟着这位刺史大人一块儿干的!我却只想着跟他挣钱!竟没想到同他一道升官!
  祝缨道:“梧州城得有一个人震慑肖小,章别驾北上,我要西进,你老兄可不能擅离了。”
  梅校尉听她说得有理,十分遗憾地说:“也只得如此啦!下次别驾回来,有人看家了,我亲自陪大人进山。”
  祝缨道:“好说,好说。”她连梅校尉的兵士都没要,只带自己的随从等人进山。
  一行人先进塔郎县,郎锟铻一家早早派人在路边等候,又将人引到了寨中。
  此时的塔郎寨与之前有了些微的变化,寨前没有晒人头的杆子了,张仙姑和祝大都觉得塔郎家看着也不坏。到了寨内,祝缨还是让随行的护卫、仆人与商人不得随意走动。郎锟铻也不急着让商人先在他这里交易个够本。别业那边的大集一个月开一次,其他时间如果有人得闲跑过去也有零星的交易。
  祝缨对郎锟铻道:“如何?想好没有叫谁入番学?”
  郎锟铻道:“早知如此,我就亲自同义父上京去了。仇文心里总不喜欢我们,就是派了人去,让他教……”他知道仇文的怨恨有道理,但是绝不会因此就放心将族人交给仇文去教授。
  祝缨道:“那这样,你看到那个人么?她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教人行医,也兼教人习字。你要放心,也可选几个聪明的人给她当学生。”
  “那不是义父家的……”郎锟铻见过花姐,吃了一惊。
  祝缨道:“是啊,她粗通一些山里的语言,你要不放心仇文,想必苏灯也不能让你喜欢。我就让她来教这些有顾虑的人,怎么样?”
  郎锟铻心道:人都说这位娘子也是个好人,反正只要学些写写算算,还能学医!比跟仇文学东西更有用!
  他道:“我有几个人,义父回府的时候送过去。”
  祝缨笑道:“好。”
  郎锟铻道:“明天我陪义父再往山里去。”他家已在山中,却管别业所在等处也叫“山里”。
  一夜无话,次日,郎老封君和郎娘子也要跟着一同去,都说是顺便串亲戚。几家寨子本就离得不近,山路又难走,往常一年也不能见上一次面,现在有大队人马又有理由,她们也就乐得跟着同去。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石头城”。
  她们管祝缨的别业叫石头城,这城建的时候用料扎实,外围以条石砌成,城门前又有一小瓮城,门以厚重巨木制成,是以绞索升降的上下门,而不是像民居那样两扇门推开。城内的祝宅用料扎实,也是砖巨大木所建。
  一行人经山雀岳父家,捎上山雀岳父,又经喜金家,到别业的时候,苏鸣鸾与母亲、女儿、舅舅业已赶到了别业前面。各家也都带了些商人之类。此时是十一月,但是山下要过年,十二月几乎就不再进山了,这次可以算今年最后一次的集中交易。本次交易过后,山下商人就准备过年或者往更繁华的地方采买、趁过年将山货卖一波高价给自己人。
  这里的山货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远来之人进山既易迷路又易受攻击,梧州本地商人就少有这样的顾虑,这个钱赚得十分顺心。
  众人会齐,祝缨也知道他们齐聚在此必是为了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估计他们自己也有些要求要提、有些方案要讲。她说:“先进家里安顿下来吧,都住我那儿,好么?”
  苏鸣鸾道:“正要同义父讲,我不住别的地方,就还住义父家里。安心。”
  她身边的小马上,苏喆轻轻地哼了一声。小姑娘瞥了一眼祝炼祝石,有点儿恼,阿翁带了这两个货,没带她!好气!
  祝缨揪了揪她的小辫儿:“你和你阿妈,不能同时离开阿苏县两天的路程。”
  苏鸣鸾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以前没想过这样的安排吗?那以后记住了,”她顺口又跟郎锟铻说,“你也一样。”
  郎锟铻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道:“对!”
  一行人入城,张仙姑和祝大进城之后又吃了一惊:“哎?人好像变多了!”
  祝缨道:“是多了呀。”
  苏晴天从后面赶了上来,说:“他们来过冬的。”
  小城之前非常的空旷!现在里面多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散户一传十、十传百,跟风搬过来的。祝缨离开的这几个月里,竟又多了两百多户,现在里面有了近四百户的常住人口。一个账房模样的人躬身过来,道:“都给他们划定了地方居住,没有乱住,也给了些材料,他们自搭了房子居住。”
  祝缨道:“你的伤好了么?”
  那人笑道:“托大人的福,已好了。”
  这人也是个商人,进山的时候受了伤,如果是以前,生死难料。现如今因为有了一处“别业”,他可以到这里来住着养伤。祝缨临走前就让他先给统计个数。她既不想让朝廷染指她的别业,就不能使用朝廷的官吏给她干活。
  祝缨等人先回祝宅。这一次他们真的带了许多的家具、被褥之类。祝家人自住后院,其他人住在客房里。苏鸣鸾等人的随从则在祝宅旁边的一处营房内各依家族住宿。商人们各依习惯往市集里一扎。到得晚间,将城门一关,四面角楼上点起火把,任凭山中寒风呜咽,石头城里一片的安心。
  大家赶路都有点累了,晚宴颇为丰富,祝缨道:“到了这里就与到了自己家一般!我知道大家都有事要讲,明天开市之后,他们在外面做他们的买卖,咱们还在这里,说咱们的事。”
  众人齐声应好!
  ……——
  饭后,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郎老封君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
  郎娘子道:“阿妈说话,我们都听着呢!”
  郎锟铻眼见两个又要吵起来,忙说:“在义父家里,都安静一点!别叫阿苏家的人看了笑话!”
  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郎老封君道:“阿苏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义父家里养着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发送过去!”郎锟铻的长子叫阿发,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想他发财,因为这个发音在塔郎话里是聪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还小,那里又有阿苏家的人。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里,没见山里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苏家抢了一步,现在不能总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欢阿发的!孩子从小学东西快。宝刀现在学话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儿子笨,你儿子聪明?聪明就送下山去!他们又记数又记字,这个就比咱们只靠脑袋和画图好!就学这个!”
  郎娘子道:“那万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挥:“那你们还不快给我多生几个去?!”
  另一边,苏鸣鸾又将苏喆带到祝缨面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说话”。苏喆只嘟了一会儿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鸣鸾主动向祝缨提及了番学的事情,她说:“我一向喜欢多学一点东西,义父知道的,阿苏县就是这个样子,打一开始就习惯派女人出来,这回还是有好几个女学生。我同女人讲话更方便些。”
  祝缨道:“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学会、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苏鸣鸾道:“我不挑的。”
  祝缨又问:“那有没有人愿意学医呢?”
  花姐发出一声轻嗔,祝缨笑着看了看她,又对苏鸣鸾说了番学里医学博士的事情。苏鸣鸾道:“真的么?那可太好了!小妹回来就说,姑姑能救人。义父,再给我两个名额?”
  祝缨道:“你报,我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双方都比较满意,苏鸣鸾带着女儿安心回房睡觉去了。
  张仙姑这儿却睡不着了,她还是觉得自己这家太空了!她带回来两车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里的箱子里竟只有两条多余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别业小许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来的时候一些大件祝缨也都不让带!
  张仙姑一边嘟嘟囔囔地将带回来的书放到祝缨的新书房内,一边说:“得量一下尺寸,接着打家具!”又寻思着住得久了,就得要结实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顺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带回自己房里,挑亮了灯芯开始写字!将要准备的东西一条一条写一写,拿给女儿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