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祝缨也不用拿本子,就口述了之前与各族分别订立的约定,现在这次修订《公约》就是在此基础上的完善和修改。
  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讲这个《公约》的来历,就是祝缨主持五县定的以后的“范式”,要各族进山之后都遵守的。这个《公约》的原则是,为了维护五县的和平秩序,做为以后有纠纷时的依据。
  祝缨道:“我再加这一句,‘法为人所用,不为削足适履,故依实情而定公约’。是说,一个人买了双新鞋,鞋子小了,不合脚,为了穿鞋就把脚上的肉割去一块。”
  郎锟铻哈哈大笑:“有这样的傻子吗?”
  祝缨道:“我这儿有一套全的《律》,你要为了省事儿,可以拿去抄。”
  郎锟铻不笑了,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仇文,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道:还好,没带他。
  接下来,祝缨将这个《公约》适用的范围加以规定,东线北从塔郎县往南到阿苏县与原南府的交界,北线是大江,西线至今到花帕族的部分地区,过那道长而险的山谷之后再往前三十里,即祝缨的别业与艺甘家交界之处。
  南线,就是阿苏县的南境。阿苏县的范围有点特别,它的更南方一点传说是有海,但很少有人过去,大家也说不清楚究竟南边有什么,苏鸣鸾等人也没到过海边。这就是如今山里的现状,边界模糊、统治模糊。但是祝缨在画图的时候,大笔一挥,假装往南有海,阿苏县就直到大海,反正她给写下来了!苏鸣鸾表示满意。
  苏鸣鸾现在也在尽力向南扩,但是成效不太大,一则她现在手上的范围已然不小,管理起来已经比较吃力了。二则她管的人口也不算多,洒到山里跟大饼上掉了几粒芝麻似的,人也不够。但是她先在纸上占了!
  凡在这个范围之内的,都得遵守这个《公约》。这个范围之内也有零散的其他家的人居住,但是他们不能以“不是你们家的人,不守你们的法”来辩解。
  第一条还要附上一句“誓守公约,如违誓言、天打雷劈”之类的咒语。
  第一条这就算通过了。
  祝缨无法凭空捏出一个《公约》来,还是得比着她背过的律条的结构来弄一个粗略的框架。朝廷修律的时候,一个总编撰带着几十上百号的学问大家修个几年都是很正常的,几个月能弄好的那叫高效或者事情并不复杂。现在这儿只有她一个通读过律,只有她和苏鸣鸾两个人识字,还能弄出个啥?
  《公约》又不仅仅是律法,它的范围比律法要广得多。样样都抠得很死,让一群不识字的人全记住是不可能的,这就失去了订立《公约》的意义。所以只能是暂定个框架,细节留待以后出现了问题再做补充。
  第二条,继续定一些分支的规则。
  头人们还记得当初与她约定时的一些说法,比如之前头人们与祝缨约定的“双方的人犯法时归谁管”之类。
  因为五县都是梧州的,所以祝缨的意思还是:“按地域。”
  本以为这一项会很容易就通过,不想喜金马上说:“大人,这是说我的人只要到了别人的地方,就不归我管了的意思吗?”
  祝缨听他这话的意思,是并非将五县视为整体,眼里还是只有他自己家才算是“自己人”。答道:“别县的人到你的县里犯了法,也是你管。”
  喜金道:“不是这个说法!”
  “那是什么说法呢?”祝缨耐心地问。
  喜金指着苏鸣鸾道:“她!诱拐了我好些人!还有奴隶!”
  苏鸣鸾道:“什么诱拐?!!!”
  喜金道:“你敢说没有别家的人到你家去?”
  苏鸣鸾道:“哪里?谁?山里的羊没有主人,到谁家吃草就算谁家的!我这里水草丰美,羊爱来,我还能白喂羊吗?当然它就归我了!”
  喜金道:“人是羊吗?!那是我的人!哼,路果,难道你的人就没有跑到她那里去的?”
  路果咳嗽了两声,说:“这个事,是得说明白了。以后我家的人跑到你家去,你也得还给我。”
  郎锟铻道:“谁知道哪个是哪个?”
  祝缨说的是花帕族,也就是锦族的话,既不用奇霞语也不用利基话。郎锟铻回答的时候就说他的利基话,苏鸣鸾一般说奇霞语,但有时候奇霞语的词汇不足,她就索性用官话来讲。郎锟铻不好说她,山雀岳父却说:“你莫说咱们听不懂的话,当着咱们的面好讲我们的坏话!”
  一屋子各种话,吵得昏天黑地。
  祝缨渐渐听明白了,就像她的别业有将近四百户的常住人口一样,一些人也往阿苏县那儿跑。
  石头这儿税率极低,开荒几乎等于没有税,差役也不重,多数是些巡逻打更之类的活儿。这里又安全,所以人愿意过来。
  阿苏县在苏鸣鸾的治理之下,粮食渐多,人不经常挨饿了,她是最早不拿人祭祀的,人命也比较安全。近几年日子越来越宽裕一些,可能在山外看来,仍然是“蛮夷”,在山里各部一比,那就是很好的了。阿苏县的人越来越服她,她一个女子也才能坐稳这个位子。
  也因如此,附近一些“穷地方”“受欺压”的人就爱往阿苏县跑。苏鸣鸾也都收下了,或另立小寨,更拣其中有用的人收入大寨里使其发挥效用。
  塔郎县与祝缨比其他三家也更早一点,他从中获益虽不如苏鸣鸾,但也有了一些不错的苗头,也有人往他那儿跑。不过有些有怕他把自己绑起来再送还喜金、山雀岳父,就往阿苏县跑。路果家那儿呢,就有人往郎锟铻这儿跑。
  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住的都不能说是屋子,一些奴隶干脆住羊圈,或者马棚,墙都不是四面的。有些人还住地窖。有些奴隶需要戴枷才能保证不跑,有些奴隶趁机砸了枷也要跑。
  苏鸣鸾这儿很少随意杀奴隶,还让部分奴隶管田地、茶园。当然大部分的收入还是她的,但是奴隶干得好了,能得到少量的报酬。只要有机会,谁不想往更富的地方去呢?何况苏鸣鸾假装不知道有人跑到她这里来了,只要进了阿苏县,在阿苏县或打猎、或种田、或做工,她也都不会特意抓人送还。她缺人。
  喜金骂苏鸣鸾胡作非为,要求互相不得收留逃奴。
  路果虽然话少声不高,但显然是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满意的,他家跑出去的人,往阿苏县跑的也有,苏鸣鸾倒有两次还了人给他。以后奴隶们就学精了,不往阿苏县跑了,人家往塔郎县去了!
  路果也大着胆子对祝缨道:“还有人跑塔郎县呢。”
  祝缨心道:怪不得郎锟铻不跟苏鸣鸾对骂呢。
  她说:“静一静!”
  众人都听她怎么讲,祝缨道:“听我说,你说这是你的人,证据呢?不能到了别人家,指着一个人就说是你的,对吧?所以,要有个户籍呀。”
  山雀岳父道:“我们又没几个识字的人!学山外的写字记人,还没记完,人就都跑光啦!”
  祝缨笑道:“不至于。为什么跑?不就那几样么?饥寒就是皮鞭,会赶着跑的。你叫她还人,她自己手上也没个户籍,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什么还你?要还你,她又要费力去捉,你为她做了什么呢?然而这事你们既提出来了,就不能不管。”
  郎锟铻也跟着捧了一句:“义父的意思是?”
  “这件事呢,我的意思,暂时搁置一下。苏县令也不要强言不给,金县令也不要一口咬定都是她的阴谋。你家少抽人几鞭子、多给两口饭是正经。”
  喜金嘟囔道:“我才不养闲人哩!吃饱了就更有力气跑了!”
  祝缨道:“从今开始,我会每月抽一半的日子住过来,将各县都走一走。你先莫气,咱们看一看,各县怎么样能将日子过好。山里本来就比山外艰难些,自己人再争吵,就要更难过喽。咱们先看看怎么种庄稼。”
  勉强将喜金给劝住了,那一边苏鸣鸾和郎锟铻都不支声,郎锟铻也不太支持他舅舅。
  祝缨知道,这《公约》的碑看起来是要有波折了。她再次提出了让各县赶紧选聪明一点的人入番学然后好订立各种档案,五人又都马上答应了。
  第二条暂时搁置了“互相送还逃奴”的条目,又将犯人管辖的原则重申了一遍。
  接下来祝缨就要确定一下刑罚的类刑。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山下一共分五种:笞、杖、徒、流、死。山里的花样就多了,砍头放血的不说,还有活埋、腰斩、剁手剁脚刺瞎眼割耳割鼻割舌头……等等,就没个固定的刑罚,只有一些习惯性的做法,或者是某些头人的一时兴起。反正,史书上写的当废止的肉刑,在这儿都有了完整的再现。
  祝缨希望将太明显的肉刑给废除掉。
  这一条头人们就开始反对了!他们说:“这是咱们做惯了的。”
  苏鸣鸾道:“都废了,不好吧?活埋腰斩之类的,废就废了,反而砍头也是杀人。另一些就是要为了震慑,使人不敢再犯的!还有,打断了别人手脚的,我也打断他的手脚,不能叫他挨二十板子回家养养就又活蹦乱跳了!给他机会?被他伤了的人却要一辈子残疾?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种争论就算拿到朝廷上,也不能说她完全无道理。
  祝缨只好与他们各退一步,道:“伤害了别人身体的可以用同等的刑罚,否则不得用肉刑,如何?”
  头人们才勉强答应了。
  吵完这一点,又到了午饭的时间了。
  ……——
  午饭后,祝缨正在闭目养神,喜金就在院子里喊:“大人!”
  祝缨睁开了眼,从后宅缓步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喜金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声说:“大人,咱穿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产奴隶就不是自己的了吗?”唾沫星子飞在空中,被太阳光一映,反射出七彩的颜色来。
  祝缨精准地避开了,问道:“怎么这么说呢?”
  喜金冷笑道:“你问她!”
  此时,正在午休的一群人都从各人的客房里出来,都看祝缨要怎么处理。
  祝缨顺着喜金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苏鸣鸾,她一脸的冷漠地看着喜金。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
  苏老封君和郎老封君都站在自己的院门口,往正中张望。祝缨叹了口气,道:“到书房里说吧。”
  到了书房,祝缨道:“金县令,你先说。”
  喜金冷哼一声,祝缨道:“既然不愿意说,苏县令,你来说。”
  喜金道:“她……”
  苏鸣鸾道:“我说,现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是这么说的么?”
  郎锟铻道:“舅舅,她到底说了什么?你倒是讲啊!你是要义父和大家在这里听你骂人吗?”
  喜金又要说外甥,郎老封君大怒:“你不会说话就滚!叫人打死了也别再哭!”
  祝缨敲了敲桌子,道:“我问!你们答!金县令,你与苏县令见面的时候,谁先说话的?你只要说是你还是她,就行了。”
  喜金可没这么受过气,怒道:“你们都向着她。”
  郎老封君气得站了起来,揪着她兄弟的衣领往椅面上一摁!说:“大人,我叫他与阿苏家的好好说话,他去了,应该是他。”
  祝缨又问苏鸣鸾:“是吗?”
  “是。”
  “第一句说的是什么?”祝缨问苏鸣鸾。
  苏鸣鸾咬咬唇,道:“说我收留了他的人。”
  喜金来神儿了,大声说:“天神在看着!你敢说不是?”
  祝缨没分一个眼神给他,又问苏鸣鸾:“第二句呢?”
  一句一句地问,要原样复述,最后得知了全貌,喜金找苏鸣鸾理论,说之前是有归还的协议的。苏鸣鸾讲道理比他明白得多,且她是需要人口的,阿苏家已经不是“祭品不够拿自己人凑”的时候了,她要人!
  两人一句一句顶下去,没几句,苏鸣鸾就来了一句:“那是以前,现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就炸了,怎么以前他的人是他的,现在成了梧州人,他的奴隶就成了别人的了?
  祝缨无语地看向苏鸣鸾,苏鸣鸾也知道自己这话对谁都能讲,唯独在祝缨面前是不能讲的。
  祝缨刚才就在想这个事儿,她也有点头疼,她也要人!她敢说,自己这别业里除了散户,没准儿也有各家偷逃的奴隶!这要怎么算?各家手上也没个账,查都没法查。但她不能公然维护苏鸣鸾,因为还有别人在看着,她接下来自己还要经营别业,也没有放弃继续扩大羁縻的范围。
  这些,都会因为一句“穿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产奴隶就不是自己的了”产生巨大的变数。
  她又看了苏鸣鸾一眼。
  祝缨沉吟了一下,道:“还是定约吧!各家都有奴隶,要是互相引诱,又该打起来了。将此事与设立户籍一同办理吧。”
  郎锟铻道:“愿闻其详。”
  祝缨道:“两条,其一,只要有凭证,就要归还逃奴。其二,若一个人到一地居住满了五年,在当地上了户口,就算当地人了,不得追索。”
  山雀岳父道:“凭什么?是谁的就是谁的!过了五年,就不是的了?”
  祝缨问道:“一只羊到了你家,人养了一阵儿,有人找来说是他的,你还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