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等鲁刺史上马之后,自己才上马。两人并辔走了一小段,即分了开去。
  ……
  今天跟着祝缨出来的人都不认得鲁刺史,小吴是见过鲁刺史的,但他已经是官员了,派他跑腿是另一回事,不好叫他再给自己当随从。无论胡师姐还是小柳,都没什么感觉。回去也没人讲,因此错过了知道一段故事的机会。
  祝缨回家换了衣服,再带人去王家。
  王云鹤今天不用值宿,必然是回家的。且王云鹤也干不出闭门谢客,自己窝在水榭里炖肉的事儿,今天必是能见着人——除非皇帝到王家去了。
  祝缨先去四夷馆,看一眼几个小鬼,尤其摸了摸郎睿的脑门。林风好奇地问:“义父,您摸他干嘛?”
  祝缨道:“玩雪容易生病,别冻着了,要是发烧了就去不了好玩的地方了。”
  郎睿道:“我好好的!”
  “那行,少玩点儿,还有更好的呢。”
  “嗯!”
  祝缨又问他们这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金风道:“隔壁的人到咱们门口来看的,可惜他们的话我们听不懂、我们的话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还听不懂官话!”
  祝缨嘴角抽了一下,就这几个人的官话?也就苏喆强一些,其他人的官话就挺方言的。她说:“他们离得可远呢,说话不流利。”
  看看他们没事儿,祝缨再叮嘱几句,才往王云鹤家去。
  王云鹤家比别人家还要热闹,王云鹤之铁面无私总带一点人情味,跑到他门上的人很是不少。哪怕是刺史,也愿意在他门上多等一阵儿,万一呢?这时节,穿青着绿的人在他门前都排不上队了,多数投个帖子,多等一阵儿,眼前朱紫太多便抱憾而归。
  一个青色的小官看着祝缨到门上与王家的人寒暄,羡慕地道:“我若得朱紫,必不至于久候。”
  正在收拜帖的王家仆人看了他一眼:“他就是白身时,也能见着相公的。”
  祝缨的仆人都能得到王家一处小屋子烤火避风,还有茶喝。祝缨自己则被引到了王云鹤面前。赵振等人虽然也跟着,却也是个小屋烤火的待遇。看着青绿官员不得久留,仆人都在外面吹风,赵振等人也有了一点自豪感:咱们大人可真有面子!
  赵振给祝炼递过一碟果子:“空喝茶水下得快,一会儿就得上茅房了,来,吃点儿。”
  他们闲着聊天,赵振问祝炼:“你先前跟大人进京,知道里头什么样不?”
  荆生等人来了兴趣,都围着祝炼要套话,祝炼道:“我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老大人十分和蔼。”
  荆生等人都嗟叹,说祝炼真是好运气,跟在祝缨身边在丞相面前露过脸了。
  祝炼心里不免要想:幸亏我能留下来。往门的方向看了看,为避风,门已经关了,怎么也看不到祝缨的身影了。
  祝缨已走到了王云鹤家的小厅里。这里还是祝缨当年给他收拾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大致布局还没有变,只有数件物品换了新的。整个房间里新物与旧物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看着也不觉得突兀。
  见礼毕,王云鹤道:“坐。”
  祝缨大大方方地坐下了,王云鹤问些什么时候到,这些天干什么的话。祝缨一一答了:“奏计已毕。年后估计户部等处还要同我聊聊,来年税赋,讲定了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想正月末就启程。赶不上宿麦收获,也能赶上春耕的尾子。”
  王云鹤道:“奏计还顺利?”
  “是。”
  “陛下召见可是在你往吏部协商之前。”
  祝缨的眼睛弯了弯:“陛下或许对我有些许误会,我已解释了,应当无妨。”
  王云鹤一挑眉,祝缨道:“没挨打,就应该没事儿。”
  王云鹤又仔细询问她一些梧州的事情,祝缨答得也比跟皇帝说得细,更不像在吏部、户部时那样只是核对一个信息。她说:“糖坊办得还行,各家都开分坊了,不至于被一家商人捏住了。官办的糖坊也有,这个能平抑物价,使私坊不敢妄为。工、商两件事,衙门不管,他们就要上天,衙门一管,就容易将人管死了。我还在试。”
  王云鹤道:“农桑才办出眉目,你这心又往工商上放了?放太多不好,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糖坊办起来固然是好,也要均衡。”
  “是。其实,重视工商还有另一个原因。我陛见的时候也讲了,到哪里我都这样讲,梧州想要留住人,只靠农耕是不够的。地少,又想人口多一点,那要怎么养活?勉强养活了,就那么点地又不够种的,多出来的人总不能由着他游手好闲。”
  王云鹤很快想明关节,点了点头。
  祝缨道:“再者,工商还有另一个用处,与异族交接,起头无非两样,战争、贸易。打……”
  王云鹤瞪了她一眼,祝缨笑道:“是吧?”
  王云鹤点头,问道:“瑛、猛、锦三族还好?我听说你此番又携了人来?皆是年轻人?”
  “还有两个小孩子。郎睿最小,七岁。”
  王云鹤当然知道这个事,他称得上是日理万机,但祝缨是他看好的人,必然有更多的关心,郑熹昨天还提了一嘴。王云鹤道:“质子?”
  “学生。番学我也办起来了,现在还要州里略投一点钱进去,不过也值。这些人,在番学里学几年之后,我不想将他们留在山下,还是送回去的好。要只是为了多几个识字的人,何必贴钱养他们?还是得回去才有用。”
  王云鹤赞许地道:“不错。若是回去的人多了,有一二想留下来的,也不要尽数驱赶。”
  “我还能在梧州几年呢?以后的事儿,得看以后的人了。”
  此言一出,王云鹤心里也是一沉。他看了看祝缨,叹了口气:“你出去是够久的啦!”当年放祝缨等一批人出去,是抱着历练、保留人才,以及一点大浪淘沙的想法,谁能在地方上干出模样来,那就重点培养谁。
  现在看来,一批人里最出挑的就是祝缨了,大部分人十年下来也没混上个绯衣,祝缨已经自己给自己弄了个刺史。
  淘是淘出来了,保……
  没料到皇帝命太长、太子命太短、祝缨又太能干。转眼祝缨就不能多留在梧州了。就算不回京城,她也得换个地方,还得是离京城更近一点的地方,还得给她再升一升,那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了。
  升得太快,想捂都捂不住,东宫未定,各地刺史也多少会受到各方的拉拢。
  有点要命。
  新旧之交,不是单凭一点聪明就混下去的。
  王云鹤心思电转,口上却说:“郑七说那几个孩子的礼仪学得差不多了,朝贺的时候不会哭闹吧?”
  “我盯着,到时候也叫他们互相盯着,不会有事儿的。”
  “唔,梧州会馆又是怎么一回事?”
  “刺史府以公廨钱置办,商人租用,两下都便宜。官府自己经商不合适,又得吃饭,指望商人自己来回跑,守法者受亏,不法者横行。也算有个小约束,知道他们在干嘛。您要说糖的事儿,一些歌谣我也听到了,带了一船糖过来,先平抑物价。尚培基激起民愤了,叫他们自己玩下去两下都讨不着好。得适可而止。不知道止,我来帮他们止。”
  王云鹤点了点头。
  祝缨对他汇报的愈发详细,除了山里的事不能说,其他能说的都说了,连山里,也说了一句:“与三族的贸易也是这般,我也盯一盯,不能放任。”
  王云鹤道:“使得。依你看,下任梧州刺史谁合适?”
  祝缨道:“不好说。尚培基来的时候,我寻思着终于来了个好人了,梧州不用由吏升上来的官员死顶了。啧,他拿老子娘的遗产给他自己修牌坊,要是能扬名,也是个孝子了。”
  王云鹤绷不住笑了,指着祝缨:“你呀!这张嘴!”
  祝缨也笑:“那咱说点儿好听的?我先前送来的书,您看着了吗?”
  王云鹤又是另一种笑容了,道:“不错不错,老刘很喜欢。”
  “纸是用甘蔗渣造的,版是聘了师傅雕的,都是梧州制的。一次我能印一百册,番学里的课本就是这样的。我已着手,每季往外发一百册,从纸坊的利润里抽取二十分之一,专干这个事儿。整个梧州,只要在册报户籍的新生儿,长到七岁,一人领一本。经史太难,这个容易些,识字入门它不难。老师虽然缺一点,课本不缺。哪怕都拿它引火糊墙擦屁-股,有一两个贫儿因此能识了字,也是好的。工坊的学徒,一人一本,得识字。”
  王云鹤微张着口,猛然一拍桌案:“好啊!”
  祝缨道:“给穷人透口气,或许能好些。”
  王云鹤轻叹道:“想得是好,也要知道,贫儿可不容易比得过富家子哦!师傅请不起,学校总不能考识字歌。”
  祝缨道:“是有点儿异想天开,管它呢!横竖就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先试行。我瞧着学校糊名也没人反对我,那不正好?”
  “你还没忘呢?”
  “我吧,这记忆性行。”
  王云鹤又笑,祝缨道:“那,还有一件事儿。”
  “说。”
  “每季我印的不止一百册,再多出来的,我能往外卖不?”
  “嗯?谁不许你卖了?”
  “比抄的书便宜多了!我绝不囤积居奇!成本加点运费工费,稍加一点利。这还是刘先生写的呢!把我写的序、跋都撤了,再换上,那谁,您的。您给安排那几个孩子能见一下陛下,我叫他们给陛下背一篇,再献一本儿。得有点儿水花才好卖么……”
  “就算这样,有心读下去的人也不会太多。”
  “可一些想读书的人不至于只能在窗户根子底下偷听还见不着书本长什么样儿,再被人放狗赶走。有用没用的,洒这一把,这钱不花在这儿,又花在哪儿?这点子书,还不够败家子儿一晚上打牌输得多。”
  她理了理自己的袍领子:“这个,够贴补一百本儿印的书还有剩了。就少一件衣裳,能补贴许多本。”
  王云鹤不笑了,点了点头:“陛下那里我安排,你的人要准备好。”
  “哎!”成了,小鬼们朝贺的事也安排妥了!
  王云鹤道:“老刘会很高兴的。你的序、跋,不要撤,我再给你写一篇!”他很振奋,又说自己还要再拉上个人也给写一篇。
  祝缨道:“那可太好了,您写,我带回去就印,明年夏天您就能收到样书了。”
  王云鹤也乐了:“你这样手中散漫,自己不要生活吗?”
  “够吃的了。”
  …………
  祝缨高高兴兴地从云鹤那里回来,办成了好几件事呢!当晚,她让小吴明天一早去鲁刺史的别院送帖子,再送一份礼物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还得站班,不过数数日子,不用几天大家就都能放假了。
  新年的氛围愈发的浓烈,站班的众人进京的公事也渐渐都干完了,大部分人都像通过了考试的学生一样,愈来愈放松。
  也有人在盘算着皇帝新年会给什么样的赏赐,能领到多少之类。
  王云鹤没在朝上向皇帝提苏喆等人的事情,等散了朝,他特意点名了一下骆晟,让骆晟先不要离开,一会儿到政事堂有话要说。骆晟不知道原委,乖乖答应了。
  皇帝与王云鹤议事的时候就问他留自己女婿要干嘛。王云鹤道:“依惯例,诸番排序会有些争执,问一问。”
  皇帝就把女婿叫了来问,骆晟也不会撒谎,这事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一五一十讲了斗殴的事,又说:“已安抚妥了,他们谁强谁弱,自己心里都有数。”王云鹤又问这些人随行的商人的问题,番邦外国的使节,会有一个习惯——带商人。有的时候甚至就是商人冒充使团。朝廷这边呢,很多时候也没那么好骗,有国书的还认真些,没国书的就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要个万国来朝。
  骆晟道:“商人都聚居一处,并不令其与百姓杂处。”
  皇帝道:“不错。”
  郑熹状似无意地问:“没吓着孩子吧?”
  “什么孩子?”皇帝警觉了,他还以为郑熹问的是自家孩子,比如两个姓骆的外孙之类。他既疼爱永平公主,公主的孩子他也是喜欢的。
  郑熹道:“就南边儿,来了几个孩子,安排了几个人教授礼仪,一直忘了问。”
  骆晟道:“哦!他们,没事儿,看着斗殴也没上手,还在认真学着礼仪呢。”
  皇帝不耐烦地问道:“说的是谁?”
  骆晟忙解释了,皇帝道:“孩子?”
  骆晟道:“是。”
  皇帝之前看祝缨,就光想着“经营十年”,连她带人来朝贺的事儿都给忽略了,现在一听又起了兴致,问道:“礼仪学得怎么样了?言语可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