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姑娘也是她选在今晚过来的原因之一,小姑娘年纪也不大,与骆晟的女儿年龄相仿,还是关系浅浅的闺阁朋友。之前不知道郑家与太子背后有联系,皇帝把骆家女儿许配给歧阳王等于是打劫了郑家的后座。而自己给东宫、公主圆了这一场,难说郑家心里会不会不舒服。
  这事儿也太寸了!
  所以她不等明天就来了,只要她过来,不说话也是一种解释。
  郑家全家都没再提这件事,郑侯说:“你就坐下!”
  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郑侯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上回看你骑马来,那马也太老了!新年再骑老马,看着不像话!”
  祝缨骑的马还是郑侯十多年前送的,现在确实有些老了。祝缨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梧州不产这种好马,她原是计划在与西番、胡人的贸易中弄些良马的。近水楼台,不用白不用。自己不出面,还有苏佳茗、项乐、项安等人呢。
  郑侯居然注意到了!祝缨面上微愕,安静了一小会儿,才说:“哎。”
  郑侯高兴地说:“在外辛苦十几年,回了京城,就要留意自己的生活啦!就是王相,他该有的排场也是有的。不要自苦。”
  “是。”祝缨恭恭敬敬地回答。
  接下来的气氛就分外的温馨,大家说着接下来要过年,郡主等人关心祝缨家里。祝缨道:“今年父母不在身边,不免忧心,要说我自己,身边的人倒也不少。”又说林风也在自己家,过年的时候也带他过来拜年。
  一餐饭吃完,郑侯也没有别的嘱咐,就拖着她去看马。原来,郑侯要见她,就是要给她送这件东西。祝缨道:“这怎么好意思?连吃带拿的。”
  郑侯道:“嗯,在鸿胪,又与胡人打交道,还能少得了好马?以后你想要,我也不给你啦。这是为着过年体面。”
  “哎。”
  祝缨大方地收下了郑侯给的良马,寻思着新年须得再给郑侯府上多加一些年礼。亏得家里让祝青君给她多捎了一大笔钱来,否则京城生活还真是紧巴巴的。
  她都盼着与西番、胡人的贸易早点开始了!
  出了郑侯府,祝缨骑上新马,慢慢地拢着马往家里走。回到家里,又翻出一些南货,添进了给郑府的年礼里。她收到的年礼中有一部分是梧州人通过会馆的渠道给她送过来的,其中不乏她已不怎么采购的珍珠。
  今年,她又添了一处要送礼的地方——永平公主府,得给两口子各备一份。此外,沈瑛是她同僚,拜帖和标准的京城流行的四色礼物得送。窦尚书等人现在打交道也多了,也得送。略一思索,吏部尚书姚臻家也不能忘了。温岳等还留在京城的旧友,以及近来接触已变少了不少的金良家,礼物只有添、没有减的。
  凡此种种,不能一一记述。
  与礼物要一同办的是写拜帖,许多泛泛之交,不送礼也要有拜帖。譬如今年到京的刺史中的熟人们,陈萌今年就没来,在陈府里见过的吴刺史倒来了。各州按上中下之别,官职的设置也小有不同,上州一个刺史拖着别驾、长史、司马,轮流上京,下州刺史就只有别驾、司马,没有长史。周期不同。
  祝炼从郑家的家学里放假一回来就被抓着写帖子,范、张二人才做了官并没有得到回乡探亲的待遇就被祝缨抓着去鸿胪寺干活。好不容易放假了,祝缨又说:“你们远离家乡,今年就到我这里来一起过年吧。”
  二人正高兴着,又被祝缨抓了来写拜帖。
  祝青君也不能幸免,尼师等人是祝缨的旧识,连同武相、崔佳成等人,也都要有拜帖。
  随从之中有字写得好的,也有字写得不好的。写得不好的就去看大门,写得好的也被抓过来照着格式抄。
  一家子上上下下抄了好几天,才将这拜帖写完。
  除夕夜,阮丞十分识相,没给祝缨排值班。祝缨就在家里摆开了年夜饭,将门户锁好,带着所有人在前面大厅里吃年夜饭——人员之多,是以前所没有的。不但有常住府里的,还有会馆的王娘子夫妇、外面开铺的苏佳茗、来送信而未归的巫星与打算长住的林风等人。
  祝文、祝银作为男女随从的头儿,带着随从们敬“酒”。厨娘李大娘母女本在蒸笼里给自己留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将主桌上的饭菜上完就想躲进厨房里母女俩自己吃吃喝喝自己过年。又被祝银拉了过来,口里说着:“灶下得有人看着。”
  又从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可以与主人家一同宴饮。
  祝银道:“你不知道,咱们大人与别人家的规矩不一样的。这样热闹。你那灶下要是不放心,先在这席上吃饱喝足了,你再回去。”
  祝青君也提了只酒壶过来,笑道:“大人常说,一年到头,总得有个安生的时候。来吧。”
  李大娘惊讶地随她们上前,却见祝缨也不挑剔,还嘱咐她:“要是觉得不自在,你们回房去吃也无妨。为的是舒心。”
  李大娘一向知道祝缨规矩严但对下人极好,心又细,但是与祝缨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心中仍然忐忑。敬完了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周围的人兴趣很好,渐渐有人划起拳来,又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的调子唱起了悠长的歌儿,拉着女儿回厨房去了。
  到了厨房,外面又放起鞭炮来,她们也睡不下,又有点后悔:该留下来一起热闹的。
  想起来主人家也在场,又有一点犹豫。
  直到祝缨因为明天要早起进宫朝贺,所以大家散了去睡,李大娘是没能睡实了。惹得女儿取笑了她一句:“我说留下来,娘偏不,这会儿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李大娘的脚在被窝里踢了踢女儿:“去!”
  她女儿将被子裹裹紧,朝着被窝里的一个小汤婆子凑了凑:“别动呀,进凉风了。”
  ……——
  正旦朝贺等事自有礼仪,不必细言。祝缨留一只眼睛盯着外番使者之类,直到仪式结束,没见着出意外,这才放心。
  皇帝也很满意,林风在诸番之中排位靠后,轮到他的时候皇帝已经有些倦了。但听到梧州猛族使者的时候,他还是将哈欠吞了!
  林风用的是比较能听得清的官话,向他一阵歌功颂德。林风其实不喜欢皇帝,不过不妨碍祝缨让他背了一段百来字的话。
  皇帝赞许地往祝缨处看了一眼,没看清,他抬手揉了一下眼,又很快放了下来。心道:老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从大殿再移到东宫,东宫比起大殿显小。人是一拨一拨地进,鸿胪寺、礼部各有一人随着番使入内。
  然后是皇帝赐宴之类。
  过了新年又是灯节,灯节之后各番使者陆续离京。骆晟家中事急,由于不用准备新府,婚期就定在了三月,他本就垂拱,现在更是将一应事务交给祝缨打理。祝缨也没让他失望,他只需要在一些送行的场合按时出现就行,庶务都不用他来操心。
  祝缨也如之前说的那样,减少了去公主府的频率——她正盯着梧州方向来的信息。
  巫星与另外三路一共四路人出了正月都被她打发回去了,祝缨让巫星再捎一封信给苏鸣鸾,信中不是拒绝让苏喆上京,而是写了一些注意事项,让苏鸣鸾送女儿上京前都准备好。
  算算日子,项安此时应该到梧州了,希望她在路上不要生病受伤才好。
  …………
  祝缨算得很准,就在她念叨的时候,项安到了梧州。
  项安到梧州之后并不声张,她先将一同南下的仆人留在城外。自己到州城去找花姐,在花姐那里悄悄住下,再往自家作坊、铺子里转了一圈,又到街上看了一看。接着,她扮作花姐的仆人,随着花姐施药义诊。
  花姐这次的义诊与以往不同,以往选处屋子,或是借个药铺,或是在番学里,打扫干净了,让病人过来看病。这样效率高、看得快,煎药也方便。
  这一次她是上门巡诊,项安跟着花姐走了许多人家。本地士绅人家,没有她们不去的。花姐又顺路看了一下她之前的学生王芙蕖以及孟娘子等人。
  接着,花姐进山,项安也跟着去了,他们先去福禄县,再过阿苏县,在别业里停留几天之后,从塔朗县回来。回来的时候,只有花姐带着几个女学生了,项安悄悄地留在了塔朗家的大寨,等花姐走了一天,她才动身,走小路插入官道,与仆人会合之后到了驿站,做才从北方回来的样子。
  再从驿站回到梧州。
  三月初,御史抵达梧州的时候,项安与花姐已经将梧州境内串连完了。只有新刺史等人还不知道,她们已经将坑挖好了。
  这一日,新刺史带着下属迎接御史,御史风尘仆仆,两下都拿场面话寒暄。
  寒暄毕,新刺史说一句:“御史远道而来,还请里面奉茶休息……”
  话音未落,斜地里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一脸泪痕地扑到御史面前跪下:“青天!青天!可算见着天了!求青天为民妇做主啊!他!他们!将小妇人的女儿逼死了啊!”
  第311章 聚齐
  刺史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御史却微露惊讶之色。
  一旁的司法上前说:“你这妇人哪里来的?休要狂言!你是哪个县的?带下去!”
  自祝缨走后,梧州府的官员换了一批,这位司法并不认识王芙蕖。迎接御史的时候出了闹场的,又是告状,司法先上前处理这个“意外”。
  御史却说:“且慢。”转头吩咐一声随从,命将王芙蕖带到下榻的驿馆去询问。
  御史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孤身前来,来的是两个御史一主一副,再带几个吏目随从。当然,到了地方上,他们还可以酌情征调一些人。当下就有一个随从上来对王芙蕖说:“这位娘子,请随我来。”
  司法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御史中为首的那位对刺史说:“御史到府,使君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这不是一次常规的御史巡查地方,那就是有特殊事件需要下来查问,他要插手的事,必有其道理。
  刺史自认自赴任以来兢兢业业,没有什么错处,便说:“还要请教。”
  御史看着自己的随从将人扶起,才说:“入内说话吧。”
  气氛变得尴尬又紧张,一行人进了刺史府,御史虽品级不高,还穿着青衫,却与穿红衫的刺史并坐于上。另一位御史坐在这一位的下手,再往下才是本州的官员。
  刺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御史,等着他的下文。御史的目光在所有在座官员的脸上扫过,最后看向刺史:“原来使君不知道。”
  他对随从招招手,随从捧出文书来,御史向州内官员展示了他的文书,说了自己是为考查梧州境内事务。
  刺史道:“不知是什么事务?”
  御史道:“所有。”
  刺史看着御史年轻的脸。重复道:“所有?”
  “对,所有。”
  主座的御史名叫余清泉,今年刚刚三十岁,做到御史而不是被踢到一个小县里窝着,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士绅人家、读书考上做官、长相端正、娶到了钟家的女儿为妻,他的老师也不是外人,乃是冼敬的同门、王云鹤的另一个学生。本人既有些学识也有些能力,治的经史、走的正途,前途一片光明。
  政事堂将命令下到御史台,要求不但要查问五县县令上表所言之事,既然大老远地跑了这一趟,顺便把梧州的各方面都看一看。别再有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御史大夫姓王,是鸿胪寺的那位王丞的远亲。想了一下现在的情势,又考虑了一下梧州的情况,认为这又是关系到“远夷”又是要跑三千里的还要把各方面都看一看。既然是王云鹤要查,那就让余清泉跑这一趟好了!干得好干不好,王云鹤别找他的麻烦就行。
  余清泉也愿意跑这一趟,他对梧州是有兴趣的,这份兴趣缘于祝缨,再往深里说,是缘于王云鹤。有一年,就是因为祝缨到了王府插队,他白在外头多等了半个时辰。从此就记住了。
  南下之前,要查案子就要给他个卷宗,除了告状的奏本,还有各部的一些存档。他发现,梧州一地的税赋居然没有拖欠,这对偏僻之地来说就很不容易了。再看人口也在长。又看方志,发现方志上说的都是祝缨的好话,他的兴趣就更浓了。
  到来之前,余清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预估。从所有的卷宗来看,梧州的问题,有,但没有说的那么夸张。一般告状都这样,无论哪一方,说话都会夸张一点。实际查的时候,多半是原告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屈了,被告还觉得自己被冤枉了。
  虽然此来的第一要务就是查“远夷”,但是余清泉的心里,更想多看看祝缨把梧州治理成个什么样子。
  与他相反,副手郭峻的心里预估虽与他相同,但是对梧州的治理情况不怎么感兴趣。事情是由五县告状引起的,把这个源头解决了也就差不多了。其他的事别多问,别给自己找麻烦,这是郭峻的想法。
  眼见节外生枝,郭峻有些不喜,问道:“你们怎么搞的?”看来除了夷酋告状,还有别的事吗?告到脸上了也不好不管,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京城了?郭峻脸色变差了。
  刺史忍着怒气,道:“不知二位要查什么?我叫什么准备好卷宗。”
  余清泉虽不是个老手,但也常听前辈们提起,许多地方官员会糊弄人,拿出几十年的烂狗肉账让你查,那能查出个什么鬼来?他也不气,道:“不急,我看梧州一片崭新,不至于有什么大事。不如就从刚才那位妇人开始。至于我们要查的事,恐怕使君准备不了。”
  他又对刚才刺史介绍的长史与司马说:“五县的县令派人奏报朝廷,言说受到了使君的虐待。使君下令,恐怕他们不会到,还请二位传信,我想见他们一面。我去山里见面也可。”
  屋子里响起了抽气声,刺史脸也气白了:“荒谬!荒谬!”
  郭峻道:“使君莫急,是与不是,我们查访过了即知,绝不会冤枉了使君的!”
  你们都来查了,还说不冤枉?刺史强忍着怒气道:“清者自清!”
  余清泉道:“这是自然。”
  又对郭峻道:“咱们回去吧。”
  刺史忍着火气送他们出府,到了门口一看,王芙蕖竟没有走!
  司法佐上前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余清泉的随从上前,为难地道:“这位娘子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