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忙谦逊了一回。
  祝缨退到了一边。听他们聊着丧礼、改元、调人等事,她就一言不发。
  等到聊完了,太子对皇帝请示,说这案子也是派给他的,他现在啥都不知道,觉得过意不去,一会儿哭完了丧想去大理寺看看。
  皇帝道:“去吧!”
  …………
  祝缨先去哭了一场,她如今的排序在最前那一小撮人里,旁边是冼敬等人。哭完了,太子还没过来,骆晟先来,问道:“你这两天很忙么?”
  祝缨道:“出了那样的事,大理寺不忙也不行呀。”
  骆晟道:“你自家留意身体。对了,鸿胪的事情……”祝缨被薅到大理实属突然,骆晟甚至来不及问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祝缨道:“眼下鸿胪寺没有什么大事,我已将事交给赵苏了,他还算能干。沈光华管司仪署一向顺手。到年底了,该报考评的,柯典客去岁接待四夷很是尽心……哦!”
  她把装笏板的袋子打开,抽出板子,扒拉到袋底,掏出个折起来的小纸片:“我写在这里了,差点忘了给您。”
  骆晟接了,祝缨把板子装好,太子也到了:“干什么呢?”
  “一些交割,”祝缨说,“走得急,还没说完。”
  太子感慨道:“公行事何其缜密?”
  “可不敢当,人哪有什么事都能想到的呢?就怕都说我缜密,偶有一件忘了,就要有人说我故意的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祝缨打趣着说。
  骆晟道:“不会的不会的,都知道你为人。为人在做事前。”
  太子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有点憨的岳父,心道:这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呢?
  带着点疑惑,太子与祝缨往大理寺去,他也不乘辇,与祝缨一同步行,边走边说话。林赞想跟上来,被宦官给拦住了。只听到太子问了一句:“案子还顺利么?”
  林赞想了一下,没跟上去。
  案子刚才不是已经报过了么?
  一群废物,祝缨心想,然后说:“不及龚劼一个零头。”
  “龚?”龚劼案发的时候,这位太子还没出生呢。祝缨道:“是先帝时的丞相龚劼。”
  哪知太子却严肃地说:“鲁逆可比龚劼危险多了!”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龚劼纂不了位,鲁王能。但是她也不说破,这事儿不能说破,往深了说,那你太子对皇位的威胁……
  祝缨道:“其实还好,鲁逆心思摆在台面上了。”
  太子又问:“闻祎呢?”
  “他辜负了先帝,也辜负了自己。”
  “段琳呢?”
  “一个无聊的人。”
  祝缨还是不动声色,太子有些焦躁。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相对于这身紫袍,祝缨显得年轻得过份。但就在刚才提到龚劼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白无须也显得很年轻的“新贵”的经历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丰富得多。这个人的智慧,也比想象中的更可依赖。
  真是可恶的智慧啊!太多了,多到不接他的话。
  “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些。”太子说,“我是诚心求教的。从阿翁在世时,我便知你是能人,也诚心求教的,你总若即若离。鲁逆为乱,我道你心向东宫,为何如今又如此冷淡?”
  “嘘——”
  “你……”
  “到了,”祝缨站住了说,前面就是大理寺了,“当年我从这里到南方去,路上遇到一个案子,骆鸿胪主持,我襄助。别的事儿记不清了,只记得对他说过,一件案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真相不明,其他的就是无根之木。但最难的不是查、不是审,而是查明真相之后怎么处置。有了木头,要拿它做什么。我觉得,这才是显出一个人的地方。请您留意这个。”
  太子对上了她的眼睛,祝缨道:“道理写在书里,可怎么做才能让人看出来您已经吃透了这个道理来呢?都是一件一件的事。您不管问谁,他都只能给您说一些像废话一样的大道理。把道理化成本事,没有捷径,等您做到了,别人再请教您的时候,您能说的也就是那些道理。我不是在打机锋。请沉下心,先把这案子办完。办完之后,有些话您就不会再问了。请——”
  第330章 勾兑
  祝缨时刻留意要落后太子半个身位,边走边说:“殿下,该把林少卿放过来了吧?”
  太子微叹一声,往后挥了一下手,林赞与宦官们快走几步跟了上来。察觉到气氛有一点点的不对劲,林赞十分识趣地闭嘴。快走几步,去叫人迎接太子。
  大理寺里一阵忙乱,左丞才打几声呼噜就叫摇醒——太子来了。
  祝缨将太子请到了正堂正位坐下:“大理寺上下轮班,昨天忙了一天一夜,夜班的正在休息,等会儿继续。”
  太子默默地点头,大理寺的人陆续到了,排队、行礼。太子深吸一口气,开口慰勉:“我来看看,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吧。都辛苦了,等案子办完,自然论功行赏。昨夜累着的,先去休息吧。”
  底下的人回答时有点参差不齐,都说是自己的本份。太子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好了,还照着轮班的来。各归各位。魏、伍两个评事还没回来吗?”
  左丞打了个哈欠:“没,应该也快了。”其他人虽然还想在太子面前表现,但也乖乖听话往外走。
  看着这个大理寺,太子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清清嗓子,问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祝缨道:“昨夜问话,牵连出一些人来。又去拿了。”
  “哦,”太子又问道,“鲁王呢?”
  “他倒是醒着,昨天白天就问过他了。殿下要去看看?”
  太子问道:“可以吗?”
  祝缨点了点头:“当然,殿下稍等。”
  “咦?”
  祝缨道:“他的供词,大理寺有备档,殿下先看一下前情。”
  备档拿了过来,太子很快地看完了,问道:“聊一聊,他就说了?”
  祝缨道:“刑不上大夫,大理寺狱里不好动刑的人太多了,只好学着聊天。殿下,这边请。”
  太子与她到了大理寺狱,狱丞狱卒又是一番惊动,太子说:“鲁王在哪里?”
  鲁王醒了,才吃完了早饭,正在囚室里疯狂踱步,仿佛困兽。小陶等人都有点犹豫,要不要让太子进去。太子道:“开门。”
  小陶看了祝缨一眼,祝缨点点头,打开了,鲁王猛地一停步看了过来。看清是太子,他冷笑道:“原来是你!来看我笑话吗?”
  太子看着这位叔叔,也是感慨万千,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有十六年是什么都不如此人的,如今地位翻转,得意有一点点,更多的是一种难言。
  太子说:“阿翁驾崩了。”
  鲁王紧绷着脸,太子问道:“你为何谋逆?”
  太子问这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深沉,鲁王看着他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本已沉寂的心又被激起了怒气,他素来是瞧不起这些兄弟子侄的。一个箭步蹿过来,就要揪太子的领子,吓得小宦官忙拦在前面,小陶等人也慌乱要往前抢步。
  鲁王见状,又伸脚来踢,都踢到了小宦官身上。眼见如此,他才收了脚:“不过成王败寇!你父子又是什么英俊人物了?”
  林赞都想叹气,他们已经把鲁王聊好了,太子又把鲁王撩起来了。林赞忙上前道:“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请……”出去吧。
  太子道:“他算什么危墙?”
  祝缨对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这时候肯听她的了,都怕鲁王伤了太子。小陶等人拦住鲁王,小宦官就把太子往外架。
  囚室的门又被关上了,祝缨道:“一个鲁莽的人,也就脾气显眼一点儿。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远不如龚劼。”
  太子勉强笑了一笑。
  鲁王这一闹,好些正在睡觉的也被吵醒了,隔着囚室的门上栅栏往外看,有认识太子的,就开始喊冤。也有说自己被胁迫的,也有说自己是被蛊惑的,还有说自己糊涂认罪求放过的。
  逆案,照着盟书抓的人,太子丝毫没有“我是青天将平冤狱”的自得,只觉得吵闹。他突然意识到,与鲁王有这样一番冲突之后如果一走了之就显得怯了。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他很从容,鲁王认罪的一个戏码。结果没照着想的来。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段婴呢?”
  “在那边。”
  段婴与这里所有的囚徒一样,都显得整洁,他休息得不错,仍是个美男子的样子。
  祝缨道:“你们聊。”便退了出去。
  段婴终于等到了太子,虽然不知道祝缨为什么敢让他有机会与太子面谈,但他仍然抓住了这个机会。先向太子跪下,再陈述自己的冤屈。
  对着这样的人,太子找回了一些在鲁王那里丢掉的面子。但是听段婴自述揭发有功,又觉得可笑。那个奏本的时间账,政事堂已经给皇帝和太子算过了,太子听段婴说不出任何新意,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了出来。出门便问祝缨:“闻祎呢?”
  祝缨又带他去见闻祎。
  闻祎还保持了一个老臣的姿态,口称罪臣,不敢求活,但请求太子能够保全他的家小。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了,太子与闻祎一问一答,闻祎不再提“我是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的,别无选择”之类的话。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幸亏皇帝与太子有祖宗庇佑,才使鲁王不能成功。
  太子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但不多。接着,他便失去了与这些人继续打交道的兴趣,这些与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小宦官又犹豫地来提醒:“殿下,该到灵前了。”
  给皇帝哭灵也是按着时辰来的,祝缨与林赞只得又陪他回灵前。路上,太子沉默了一阵儿,他知道,他这一番过来表现得并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凑近了祝缨,问道:“我该如何做?沉下心、不走捷径,怎么做?”
  祝缨有些踌躇。
  有些事儿真不是她不想教太子,如果可能,让太子上上道,她们这些干事的人也能轻松一点儿。可是要她说“闻祎这个废物,真不会干事,要是换我来就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一准能成……”
  她怕是得死在闻祎前头了。
  “您已经不在赵王家、不在课堂上了。您要还在课堂上,师傅们给您讲的也还就是那些。要是站在课堂之外,就是眼前这些。”
  考虑到太子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这个脾气,祝缨又添了一句:“有些事,没见过的与见过的不一样,见过的与亲自去做也不一样,做得多与做得少又是不同。殿下,您有多少时间一样一样的都干了?若是没有,就干最该干的事。鲁逆的案子,大理寺会尽心尽力查办,都会上报。殿下该考虑的是接下来的判罚。”
  这还是“废话”,太子有点绝望。
  祝缨看到了他的脸色,说:“慢慢来。您才正位东宫,师傅、属官都还没配齐,天下的事,一点一点的做,过一阵子再回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做了许多了。若总是不动,总是问,我该做什么。您马上就会发现,这朝廷……”
  她也凑近了太子,说道:“黏得胶手。”
  “我现在已经觉得很黏了。”太子说。
  祝缨笑笑,没有回答,心说,你这才哪到哪呢?
  ……——
  哭了一回灵,太子回味刚才,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有些懊悔。像最后那句话,他不该对祝缨讲的。
  太急躁了,他想,该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哭完了,奉皇帝往内休息。皇帝问道:“去大理寺看了一回,觉得如何?”
  “井井有条。鲁逆,还是那副脾气,该着叫祝缨去磨他!”
  皇帝想起鲁王也觉得头疼,道:“你多看一看,这件事,不能落人口实。千秋史笔……”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