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道:“垂拱,好歹是心思在这上头,什么都看在眼里,但是知道一动不如一静,那才叫垂拱。整天心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一问三不知,那叫傻。”
  “已经不错啦。”
  赵苏到了祝缨面前也不用装了,他这些日子也是憋得狠了:“那个沈瑛,什么人物啊?什么样儿都想往上摸两把!他个半瓶子酸醋!”
  “其他人还是可以的,张、范两个就不错。”
  赵苏道:“最不顶用的两个,偏是最大的上司。”
  “他们又干什么了?”
  “那位骆大人,他要是不会干事儿,不如回去专心当他的驸马好了。沈瑛,我干什么事儿他都要从头挑剔到尾,四夷馆那天排次序,先交给他看,他给我改了八回,最后说,就用头一回的那个吧!我……”赵苏的表情狰狞了起来。
  祝缨听得直乐,耐心地听赵苏抱怨完。赵苏抱怨了一通之后气儿也顺了,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其实都还应付得了。义父在鸿胪的时候,也这么麻烦的么?”
  “我给你的已经是调理过一回的啦。”
  赵苏低声道:“朝中多能人,朝中也多庸人。”
  祝缨道:“搭个高台,什么人都往上头放,好的越发显眼,差的越发现眼。”
  赵苏忍俊不禁,又说:“义父,骆大人既是驸马,又是太子岳父,可我总看着他不像是能成事儿的人。”
  “他本来也没干成过什么事,胜在不折腾。”
  “可他没有决断。我瞧着,他总往一个方向看,琢磨了几天才琢磨出来,他是看东宫。东宫的事,我要年轻二十岁,真敢扎进去。现在倒看清楚了一些,那不是能轻易能沾手的地方。他对我不错,可实在,他那个家里、他这个人,弄不动。”
  祝缨道:“那就不弄了,你把本职干好就行。磨一磨手上的功夫,皇城里与州县里还是有些不同的。才把你调到鸿胪寺来没多久,再想往上走,只有耐住性子,等机会,才能走得稳。骆晟那里,面子上还是要能看得过去。”
  “是。他要不琢磨着往更高的台子上去现眼,现在这个位子还是能维持的。更高,就不能奉陪了,他不能让人放心,才不配位、德不配位。如果是义父,显眼现眼,我都跟着。”
  祝缨抽过条黑绸,把头发扎了:“忘不了你,你可要跟上了,熬住了。”
  赵苏放心地笑了:“是。”
  这也就是赵苏今天来说的重点,见识过祝缨这样的义父之后,再遇到骆晟这样的上司,正常人是不想给骆晟卖苦力的。太累了!不划算!
  对上司面上还得敬着,上司有要求还得顺着,骆晟还是祝缨的前上司。赵苏就算想暗中晾他,也得跟义父通个气之后,才能定下神来。
  祝缨向着他,赵苏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
  年前年后,祝缨的应酬变得多了。赵苏到府里的那一天,祝缨还能随兴,接下来又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与各色人等交际。
  郑侯府上是要去的,郑熹这次自己没有能够得到显著升迁。以常理来说,他算是“迎帝登基”的那一个。算个掐尖头彩。但他现在还是个京兆尹,官职也没动。祝缨这样比较亲近的人还知道,他的二女儿内定的太子妃的位子还没了。
  与这两样相比,郑家得到的那些就不是很相衬了。
  郑奕被放到了禁军里,他是获益的,但总觉得自己这个官职也不足以平了郑熹的账。祝缨那个不算,祝缨自己也有“大功”,跟郑熹是两本账。看到郑熹,总要为他打抱不平。
  祝缨道:“大过年的,你少说两句吧。”
  郑奕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祝缨笑笑,不说话。郑奕这人挺讲义气的,对“自己人”也好打抱个不平,但郑熹这个账,得他自己跟皇帝那边算,郑奕生气也是没用的。
  郑熹道:“说这个做什么?”又指着白志庆、柳昌两人说,“你们两个也该到地方上见一见世面了。”
  邵书新等人回归,郑熹就手把这两个人往外一放,地方还没选定。白志庆是礼部的,经过先帝丧事、新君登基的一系列事件,加上这些年的积累,够升个一级到地方去捞政绩了。
  舒炎是新丰令,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先不动。
  祝缨暗中观察着郑熹的安排,想着自己也得安排上了。
  从郑侯家出来,她又与邵书新等人小聚了一下。国丧期,也不能有歌舞,他们撺掇着祝缨做东,邵书新道:“你这回大发利是,已着紫衣,该着你做东!”
  祝缨道:“好。”
  邵书新指定了京中一处名园,祝缨就把它给包了,请他们去“品茗赏花”。祝缨与邵书新都是不会写诗做文章的,就看他们做。郑奕也不太会,与他们坐在一处喝茶,低声说:“昨天,陛下派了一队人出京。带了白绫。”
  祝缨与邵书新对望一眼,心里冒出一个人:鲁王。
  鲁王是死定了。皇帝也是真的狠。
  郑奕道:“去的人是原赵邸的功曹参军事,陛下的自己人。”
  祝缨道:“咱们且不管他们——老邵,令郎青春几何?”
  邵书新笑问道:“他就在那边,叫过来,让叔伯们看看,可堪驱使否。”
  祝缨道:“可别这么说,他也到了年纪。鲁逆案,除了赐死的那些人,他们还供出些不在盟书上的人。地方官员不少,陆续会有空缺的。我寻思着,有几处还可以。总不能这几个人都有人保吧?”
  既然皇帝都不把鲁王留着过年了,那些地方上的人,很快也会陆续在暗中处置,悄悄地或降或免。这份名单还是她查出来报上去的,一旦名单上的人被动了,她就知道这个人是一定回不来了的。这边就可以着手安排人去填这个位子,而不是等这个人有了一个结果再谋取这个位子。
  温岳道:“七郎安排白、柳也是看到这个了?”
  祝缨点点头,对郑奕道:“京兆府还在手里没丢,别气。”
  郑奕笑道:“知道,比明升暗降强。”
  大家都笑了。
  邵书新的儿子也刚好到了面前,孩子不到二十,五官端正,称不上俊美但也看起来顺眼。祝缨等人又都给他见面礼。
  邵书新笑道:“现在给了,新年的压岁钱是不能少的。”
  祝缨道:“你这把账算得,从来都比别人精。”
  大家又都笑了。便是对堂兄,也不免要做戏夸张一点的。
  温岳道:“三郎也是,会算账。”
  郑奕道:“你们两个,今番都是涉险博来的。你在宫外、他在宫内。要我说,别人先放放,那个卞行,还叫他安然无恙,咱们是不是太是非不分了?这笔账得清算清算了吧?”
  祝缨道:“告他的状子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郑奕笑道:“就怕路上不好走。”
  “告给御史的。当地士绅告。”
  主要是河东县,那地方与吉远府原本同属南府的,河东县与内三县的人多少有些姻亲关系。找个告状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大家再次笑了,俨然一群背后算计人的反派。
  ……
  除了自己出门,祝府门上陆续有了不少人来拜访了。先是大理寺的左丞等人。
  左丞想升从五品,祝缨也给他报上了。左丞从来都是个识趣的人,备了一份厚礼过来:“大人府上是不缺这些的,多少算是下官的心意。”
  又有小陶等人,丁贵又与大吴父子过来,大吴的儿子跟着小吴到任上,过年押送礼物回京。这一家子姻亲都是灵醒人。老黄小黄也要登门磕头。
  然后是鸿胪寺的柯典客,他也将晋升的希望给放到了祝缨的身上。沈瑛是指望不上了,骆晟也是心不在焉的。赵苏顶用,那还不如直接找祝缨。
  此外又有一些吉远府的士子,譬如今年的贡士,吉远府也有,还是祝缨认识的,是她做梧州刺史的时候选入的官学。
  考试选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的最优秀的,但是前四十名一定是整体里的中上。
  祝缨也关切了他们的生活,又问住在哪里,回说是住在会馆。祝缨又给每人送了十贯的盘费。
  到得正旦,她又随众入贺。
  御座将斯文的赵王衬成了一个卖相不错的皇帝,众人舞拜。宣读改元、大赦等等的诏书,这也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皇帝居高临下,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升起。他抬一抬手,蓝兴唱:“起——”
  皇帝的手在空中不知怎么的不舍得收回来了,他伸手向前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像是把目力所及的天上地下之间统统收入了掌心。
  一切都崭崭新的,偌大的帝国,现在归他了。
  先帝固然英明,然而年老之时也未尝没有乱政。他正当壮年……只要官员们都用心办事,必能成就一个盛世!
  皇帝的手不舍地收回了袖中。
  然后就是赏赐了!
  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过新年,皇帝既心疼又大方地赏赐了所有人。祝缨得了彩缎、腰带、金钱等物,除了皇亲国戚及丞相,第二拨就算她这样的人了。
  不枉早起挨冻。
  朝贺完皇帝,再贺太子,等到从宫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
  祝缨回家换了衣服,开始处理拜年的帖子。看了看都有谁给自己送帖子了,以往都是认识的人,现在大部分是不认识的人。也有认同乡的,也有认“晚生”的,还有与大理寺有生意往来的商人。
  不少帖子都随附了礼物,项安与祁泰在家里忙个不停,祁泰道:“本以为由青至红已是登天,由红至紫,这才算是、算是开了眼界呀!”
  升了之后,祝缨再要往外送礼的地方没有变多,收礼的来路却多了许多。项安道:“库里快放不下了。”
  她哥准备这个宅子的时候,她也觉得不算小了,哪知没跟上大人升职的速度。大意了!
  祝缨道:“再说吧,还得往外送呢。请客也得花钱。”
  往年她家就自家人在家过年,现在得开始设宴了。大理寺的下属来拜年,得招一下。鸿胪寺的,她也要管一天的饭。再在家里请陈萌等同乡朋友,又是一天。再来邵书他们商量好了,连同白志庆三人,都往祝缨府里吃年酒。
  家里没有女眷招待堂客,祝缨就让苏喆和祝青君出面,项安、苏佳茗等人襄助。苏喆号称“女孙”,祝青君又有姓氏,场面倒也撑住了。有人暗中猜测,祝青君是不是祝缨的侄女之类。
  祝缨还得抽空往郑侯府上去拜个年,王、刘、施三相家里也不能忘了。又有一些熟人处,譬如广宁王府。祝缨都不穿她的那身紫袍,统统是一身新做的青绸面的皮裘,装得很嫩。
  到郑侯府上就与金良等人划拳、射鹄。到了广宁王府,郑霖笑吟吟地等她来,郑霖的长子已经能满地跑了,孩子跑过去把她的腿一抱,张口就叫了一声“舅舅”。
  祝缨解下顺袋,整个儿放到他的胖手里。
  广宁王府的宾客都看在眼里,暗道这孩子是有个好娘,比别人省了多少事。
  从这些府邸里出来,祝缨又绕了远,往老马的茶铺里去看一看,却见茶铺还关着门。上面贴了张纸,写着“回乡过年,正月十五开市”。
  没到十五,朝廷就开了印开始办公了。
  祝缨要做的还是把一些田产归还苦主,除此之外,她在朝上一言不发。
  施鲲还在督造帝陵,说话的时候不多。王云鹤念着正月,也不怎么说话。刘松年正在准备休致,奏本都写好了,只等出了正月就递上去。
  他仨不说话,底下也没几个人说话,都等皇帝安排。给皇帝干冷场了。
  皇帝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要干什么,去年这会儿他才当太子,云里雾里,也不记得先帝做了些什么了。
  皇帝道:“各部各寺,将职责写来报上。”
  大正月的,给六部九寺派了个写汇报的活儿。六部九卿一齐答应了。祝缨把这活儿推给了施季行,施少卿的爹是丞相,干错了有人兜着。且写个东西,施季行干得来。
  施季行谦逊了一回。祝缨道:“你也是新到大理的,就当自己也熟悉熟悉了。”
  施季行慨然应下,这个活计不难,抄抄仪典,再把去年办鲁王案的总结给抄一抄,弄个拼盘就怼给皇帝。至于大理寺具体办案的一些内情,施季行知道得不多,就算多,也不告诉皇帝。
  谁会把自己干活的底细通通招供给上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