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把这两份履历拿给老左吧,再让他过来一下。”
  “是。”
  很快,左丞就过来了。祝缨道:“坐。”
  左丞坐了下来,祝缨看他两鬓斑白,脊背微弯,已显出老态来了,轻声道:“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你羡慕老王从五品休致,现在自己也是从五品啦,只可惜还是做个大理寺丞。如果有合适的地方,愿不愿意出去任一任地方呢?”
  左丞想了一下道:“愿意是愿意,只怕做不好。如今王相公考得又严,我的长项不在主政一方。”
  祝缨道:“不做主官,做个别驾或者司马呢?有个实职,荫子弟的时候更方便一些。不用你主政,你在刑名上头是行家,就从这个入手,操心的事儿也少。外任钱财也宽裕些。”
  左丞有点心动,试探地问:“大人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呢?”
  祝缨道:“秉公办事,好好干到不想干了休致,全了咱们这一段交情就行。自打郑相公离开大理寺,你守在这里就不容易。人在皇城内,子弟也不能带在身边教导,不如在外任上,处理公务里也能有弟子捧砚磨墨。不然呐,孩子补个官,你不让他看你怎么干,他做官之后就要受上峰的‘开导’,能学着多少就看自己喽。”
  左丞更加心动,道:“果真有这样的机会,下官当然是愿意的。”
  祝缨道:“唔,那好,我先去吏部打个招呼。你手上现在的案子,得办好。”
  左丞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
  祝缨又抽了两份文书,亲自去了吏部。
  吏部,穆成周是不喜欢姚臻的,他以为皇帝派他到吏部来就是为了取代姚臻的,不免有些抢班夺权之举。而卫王此人,穆成周也是直觉的不喜欢,说不出原因,但就是觉得皇帝不亲近太子而亲近别人,这不对。
  他说了几句,又回到自己房里处理公务,各地的考核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开始狠狠地补功课。吏部也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的意向,权衡再三,也有人试着向穆成周靠拢。
  此情此景,姚臻不由叹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吏部尚书还能做多久。
  听说祝缨来了,姚臻起身相迎,祝缨笑道:“又来叨扰了。”
  姚臻失笑:“我这里有人愿意来就不错啦,是什么事呢?”
  祝缨道:“公事。”
  “请。”
  两人入内坐下,祝缨先拿一份公文,道:“这是我们左丞,老资格了。”
  “那是。”
  祝缨道:“今年各地考核总有些调任,他既擅长刑名,做个别驾或者司马,不至于渎职。”
  姚臻看了看公文上写的左丞的情状,道:“倒也合适。”
  祝缨道:“那就这样了?”
  姚臻道:“唉,我报上去,又怕咱们侍郎从中作梗,陛下不准呐!”
  祝缨道:“只要您点头了,没有不准的。”
  姚臻摇头,指着另一份公文问:“这一件呢?”
  祝缨道:“亦公亦私。”
  “哦?”
  祝缨这个是为祝炼来的,这孩子小时候看着聪明伶俐,在梧州的时候也能领差使。现在就像她说左丞的,她没办法看着学东西,有点荒废了,不如扔出去历练。祝炼以前是原梧州的户籍,祝缨离任的时候,为防意外,把他的户籍挂到了阿苏县。
  因为阿苏县的户籍,它在朝廷没个准,什么人都能往里塞。如果是在正经的州县里,想做官出身得“正常”,祝炼连爹娘叫什么都不清楚的,只有户籍造假。但祝炼与祝缨当年不同,人都知道他是“獠人”。
  所以就用苏喆的名义,推荐这么个人,祝缨想把他放到顾同手下去,一则给顾同搭把手,二则也跟着顾同学一学做事。顾同也只是个县令,祝炼的官职就更小,唯一麻烦的是祝缨给指定了地方,“点菜”了。
  姚臻想了一下,道:“倒也使得。”
  祝缨道:“那就拜托啦。我瞧您气色不大好,可是政务繁忙累着了?您可要为国家保重身体呀。前儿的灵芝都是好货,我自家用的,您不妨试试。”
  她送的几家,其中就有姚臻。
  姚臻将两件都收了下来,看看祝缨神采飞扬,感慨道:“多谢,已经服了,要不然脸色更差。后生可畏,我却已老朽无人理会。”
  祝缨道:“何出此言呢?”
  姚臻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可比不得你又年轻又立有功劳,简在帝心。”
  祝缨知道自己与他的交情不算深,便自己先说:“您这是为着圣心难测?果真难测么?”
  “是不难,可是……”姚臻欲言又止。
  祝缨轻声道:“是觉着自己受了冷落?”
  姚臻对上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你是明白人。陛下总不能叫我等将手上的牌都交出去吧?”
  祝缨道:“那您别叫陛下猜您的心思,您不向陛下表白,还等着‘三顾’不成?您贵为尚书,政事堂下面就是您了,交什么牌?拿着牌,去见陛下呀。又不是做买卖要中人,中人不得抽成么?一副牌,先抽了两成给别人,您的份量就轻了。您攥着牌,又不动,陛下也是要打牌的,他就只好从您手里抽牌走了。要是个可靠的中间人还罢了,他能为您担保,不可靠的,您何苦?”
  姚臻问道:“我不像你,出来就有郑相公。”
  祝缨道:“拿我同您比,您这是自降身份。我是谁?无名小子。您是谁?先帝大臣。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计,您得为陛下所用,您怎么把自己当成陪臣了?”
  姚臻下意识地解释道:“卫王方才来,不过是因他府里的一个文学殁了,托我补一个。”
  祝缨道:“反正呐,咱们都别做陪臣才好。您说是吧?”
  姚臻想了想,点了点头,似是下了决心,对祝缨道:“话虽如此,奈何蹉跎!”
  祝缨道:“只要您愿意,我愿为您鼓噪。”
  姚臻道:“好!”
  祝缨起身道:“那就不耽误您琢磨事儿了,我的事儿,您也往心上放一放?”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忘?现在就有合适的,这个祝炼,给个九品,会不会低了点?”
  祝缨道:“这样就行,磨一磨、学一学。”祝炼这个出身,有个九品就不错了。九品,不显眼,别人想挑刺也觉得不够塞牙缝的。再高一点的,容易被人看不惯。祝炼的出身,不经查。
  “好。”姚臻笑着说,叫了个郎中过来,先把两个人的文书都给拟了,自己签了字,派人给发了出去。
  然后对祝缨道:“我也就还能叫得动他喽。”
  …………
  祝缨出了吏部就去政事堂。
  政事堂现在是王云鹤和郑熹一对“老少”搭配,王云鹤连日的忙眼圈有点发黑,人却一点没瘦,反而更圆润了一点。郑熹却是清俊出尘,比起年轻男子更添了一股成竹在胸的贵气。
  两人都有点奇怪她过来干什么,郑熹先说:“要是有什么支使我们的事,你就等会儿再说吧。”
  祝缨笑道:“我怕您二位支使我。”
  王云鹤关切地问:“难道大理寺遇到什么棘手的案子吗?还有你处置不了的案子?”
  郑熹对王云鹤道:“您瞧,我就说,他要来支使咱们了。法子他必是有的,只怕是他自己不好出面。”
  祝缨道:“与大理寺的关系不大,倒是与吏部有些关系。”
  郑熹皱眉道:“穆成周找你的麻烦了?”
  祝缨摇了摇头,道:“刚才看到卫王找姚尚书说话去了,这位殿下近来生机勃勃。”
  王、郑二人见祝缨的时候,哪怕说她要支使人,还是泛一点点的笑,听到“卫王”,脸还是那样张脸,那点笑却假了起来。这表情的变化很细微,看起来还是笑,但却冷漠得紧。
  “哦。”郑熹说。
  祝缨道:“想是陛下因国事受阻,就想起家人亲情来了。只是兄弟叙旧倒是好事,天家也有天伦。然而,天子无私事,大义名份,就怕有人要做齐桓晋文。”
  王、郑二人不点就透,只这一句话二人就明白是什么意思。王云鹤道:“这许多大臣,谁不比那位殿下有能为?太子年轻聪慧,不比那位老人更可靠?”
  祝缨道:“您要这么对陛下讲,恐怕他老人家是听不进去的。”
  大臣们也是大意了,只想着请皇帝“垂拱”,没想到让宗室钻了空子。
  王、郑二人对望一眼,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心意竟是相通的。郑熹马上说:“那就要劝一劝陛下了。”
  “大臣们不听他的,他当然要找帮手,得亏现在找的是兄弟,要是找后宫、宦官,咱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人家离得近。”祝缨说。
  郑熹道:“知道了,齐王开府的事会加紧办的,宫殿翻修的事也会加紧的!”
  “那可不能让卫王在陛下面前表功啊!”祝缨说。
  王云鹤听着这俩狼狈为奸,竟也不生气,道:“宗室势大,是祸乱之源。我们会同陛下好好聊一聊的。”他最近忙得要命,花在应付皇帝身上的时间就少,是得抽出空来糊弄一下皇帝了。
  郑熹对王云鹤道:“您瞧,我没说错吧?他这就是来支使咱们来了。姚臻也是,怎么沉不住气了?”
  祝缨道:“沉不住气的只怕不是他,是卫王。不过,好教您二位知道,我刚从吏部出来,已经截胡了。”
  郑熹笑得肩膀直抖。
  祝缨道:“那……我就回去了?”
  郑熹对她很满意,点点头:“去吧。”
  祝缨走后,王、郑二人各逞心思,想着怎么糊弄这个皇帝。他们二人都不是纯正的先帝派,看先帝派也不是特别的真心,姚臻之前的处境他们知道,但也没想着如何解救。于郑熹,少个人分饼是好事。于王云鹤,先帝派里的废物看得人冒火,周游就是先帝派的子弟,这样的废物还有不少,淘汰掉一些于国于民都有利。
  现在不得不主动去筛查一部分能用的留下了。宁可扶先帝派,也不能让宗室藩王得势啊!还嫌不够乱么?皇帝就是胡来!
  祝缨倒无事一身轻地走了。
  …………
  回到大理寺,祝缨叫来左丞:“妥了。”
  左丞脸上露出一喜悦之色,外放的地方不同,差别也是极大的。姚臻看祝缨的面子,给他选了个富裕的地方,在京城之南,但又不是极远,真正膏腴之地。
  祝缨道:“手上的案子,你得办好,办不好就别走了。什么好事儿也别想了。还有,走之前都交割清楚。”
  左丞的脸顿时苦了下来,道:“给祁……老祁吗?”
  他的声音有点哆嗦,一想到祁泰他就头痛。
  祝缨道:“牛金,把老祁请过来,再叫赵振来一趟。”
  二人快到来,祁泰一听左丞要走,他的脸不苦,但绿,声音哆嗦得与左丞如出一辙:“大、大人,我、我办交割吗?以、以后我管这些?这怕是不成吧?”
  整理文牍之类,他能干,但是左丞之前干的什么呢?上下左右,各种庶务,还得管着给上下人等发补贴,跟一些商人之类打交道……
  祝缨道:“赵振。”
  赵振上来一揖:“在。”
  “你,襄助祁丞。”
  左、祁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现在也是赵振在帮着左丞做一些事。
  祝缨道:“且不必忙着交割,心里有数就好,等告身下来再说出去。你们心里都要有个准备。”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