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跟她要这个!一年到头的不容易,送礼,拿得出手的,自己就要肉疼。拿不出手的,脸上又怕不好看。跟我还弄这些做什么?”
  老马忙说:“要的要的,一片心,您不要是您心地好,我们不能没良心。这个是小钱他们……”
  “哦?”
  老马斯斯艾艾地:“他们说您到街面上转悠,他们有些怕。大人……”
  祝缨与他一面往里走,一面问:“什么?”
  两人到了小厅,祝缨坐下,指了指下手的位子,老马斜着身子坐下半个屁-股,才说:“道儿上这个鬼,是怕官府的。可是叫他们怕得太过了,就怕有亡命徒。您是金贵人儿,不合自己冒险的。有什么话叫下头人传去就行了。”
  祝缨道:“没找你,就是让你安心过日子的。我与他们另有账要算,你不要总往里面掺和,过你的日子吧。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回去吧。把他们的东西带走。”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京城的黑-道直接打交道了,十几年过去了,道上都换了一批人了。真老马都死了,她还死盯着茶铺收集消息,容易耽误事儿。且京兆府现在还没个正经的京兆尹,就算有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接下来她要在京城混,朝廷上的局面也不太明朗,在街头巷尾有些耳目是必须的。也顺手收束一些这些捞偏门的,别做得太过份。
  鸡鸣狗盗,自有其用处。
  眼前这个老马,是不太够用的。而张、范二人为邹进贤讨情的事又给她提了个醒,地位越高,事情越多,就越容易不自己去接触下面的人,要靠“中间人”,无论消息还是事情都容易走样。就像朝廷里,皇帝、郑熹这样的人,对下面地方上的情况就是“道听途说”。
  得亲自抓一抓。
  当然,也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但是过一段时间,她也得亲自过问,沉下去、多花些功夫,不能蜻蜓点水。十几年过去了,久不操旧业,如今重新拣起来,发现本事还在,祝缨心情不错。
  现在钱掌柜等找到了老马,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打发走了老马的第二天,祝缨带上祝青君和胡师姐两个又重到了那家小食肆。大厨提起勺子就往里喊:“掌柜的!”
  钱掌柜出来,腰也弓了:“大人。”
  祝缨道:“钱掌柜,生意可好?”
  钱掌柜苦着一张脸:“大人说笑了,小人们这仨瓜俩枣,请您高抬贵手。”
  祝缨道:“明天别做生意了,我包你这儿一天,你去帮我请些人,请谁,你知道的。青君,把订金给他。”
  祝青君拿出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些钱,往桌上一放。祝缨道:“我明天还来,告诉他们,别想着跑。”
  “哎。”
  等三人离开,钱掌柜拿起小包,见里面写了一串名字,京城捞偏门的都写在上面了。钱掌柜的说:“得!你去买一头新鲜的小羊,现在就宰了,大锅里熬上一夜。我去写帖子请人。”
  钱掌柜的腿脚也已快,天擦黑的时候,把单子上的人都约到了,各人也不敢逃,灰溜溜地等着第二天。
  ……
  另一边,祝缨带着二女离开,又踱回了府里。苏喆很好奇地问:“阿翁,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呀?”
  祝缨道:“出去逛街了。”说着,把街上顺手买的一盒绒花拿了出来。
  苏喆接过了一看,笑道:“这个与咱们家里的不一样。”
  祝缨道:“那你们分了吧。”
  苏喆看看祝青君,祝青君摇了摇头。到了晚间,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苏喆问祝青君:“今天干什么去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况,胡师姐跟着就算了,为什么青君也跟着呢?祝青君在祝府的定位是有些不清的,有点像学生,但是很可惜,她又不像苏喆有出路也不像祝炼是个男孩子。所以,她能做什么呢?
  苏喆是很想让祝青君以后跟自己回阿苏县的,她情愿自己做县令给祝青君请个县丞的职位。但是在祝缨这里,苏喆也知道,祝青君顶天了也就是项安的位置。
  祝青君道:“去了个卖肉汤大饼的铺子,我瞧那个掌柜的和厨子都不好人。”
  两人是无论如何也猜不着祝缨想干嘛。
  次日,祝缨上完朝、应过卯,把事务往施季行身上一推就出了皇城,回家换衣服,带上了祝青君与胡师姐就往肉汤大饼家去了。
  到了钱掌柜处,只见桌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伙捞偏门的个个提前穿好了过年的新衣。大锅里浮着羊腿、羊头之类,钱掌柜垂手在巷口等着:“您老来了!”
  祝缨笑问:“人都齐了么?”
  “是。”
  “有劳。”
  “不敢,不敢。”
  祝缨这回就肯进他的铺子里了,这里门窗都开着,因而采光尚可。钱掌柜请祝缨往主座上坐下了,大厨使大托盘往桌上上羊汤大饼,又有各色小菜,钱掌柜还往酒楼订了酒席,又备下了上等的美酒,又给祝缨特意上了茶。
  祝缨道:“坐吧。”她眼睛一扫,又问张半仙腿怎么了。
  张半仙很惨,因为姓张,上次祝缨路过他的时候多照了他,把他吓坏了,越想越害怕,连夜想翻墙跑路,不合太紧张,把腿跌断了。腿断了,就不好跑,被巡夜的揪住了,今天只好回来了。
  祝缨道:“多喝点儿骨头汤,以形补形。”
  张半仙哪知道自己差点得了个“亲戚”呢?哭丧着脸应道:“多谢大人关心。”
  钱掌柜他们把老马还叫了来,祝缨指着老马道:“这里的事,你今天要坐下了,就离不开这是非了。”
  老马站起来就要跑。
  祝缨笑了,对钱掌柜说:“我离开京城十几年了,街面上的人物已是换了一批,我都不太认识,劳您为我引见一下?”
  钱掌柜哪敢说“不”?逐一介绍,行骗的、殴斗的、打手暗算的……最后一个是张半仙。
  祝缨道:“自从王相公不做京兆做丞相也有二十年了,京兆府不大管着诸位豪杰。大理寺管不着京城治安,我还是有些事要向各位打听的,怕到时候彼此不认识,生了误会却误事,先认识一下。以后有事少不得劳烦诸位。”
  钱掌柜等人都是老江湖了,听她说得越客气,心里越害怕,都说:“不敢。”
  祝缨将眼睛望向一个穿得紧单薄的壮汉,这位在这些人里有些格格不入,他有点像老穆,靠拳头的,偶尔也杀人。但杀人只是江湖传说,据说没人看见过。这人起身,瓮声瓮气地道:“听大人吩咐。”
  他的头压得很低,老实得紧。钱掌柜见状,心道:这个样子不像是怕官,倒像是被整治过了。
  外面棚子下的桌子上停了一只鸟,低头不知啄着什么。祝缨对胡师姐道:“打它。”
  胡师姐也不迟疑,摸出一枚弹子,鸟儿应声而毙。各路“豪杰”心道:这是立威么?不过是一手确实是俊。
  祝缨道:“话说开了就好,青君啊。”
  祝青君应声而出。
  这些人早就看到了祝青君,心里也在想,真不愧是“大人”出门还要带个水灵的丫头。不想祝缨却是让他们认识认识祝青君与胡师姐:“认好她们两个,以后我不得闲,有话会让她们传的。”
  祝青君显出一个笑来,胡师姐虽然吃惊,也应了一声。“豪杰”们又开始怀疑,不知道祝青君有什么本事,竟是不能演示的吗?
  祝缨也不说,她知道的,江湖上有一些忌讳的。江湖很奇怪,既不大瞧得上女人,又很忌惮闯出名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比男人还狠。她把祝青君与胡师姐叫出来,胡师姐又露了一手,则祝青君也跟着不会被过份的轻视了。
  至于能不能立得住,她相信祝青君可以。
  祝缨道:“坐下来,吃饭。”
  众人陪她吃了一餐,祝缨吃饭也不端架子,吃得也不慢,从容吃完,微笑着对他们说:“大理寺虽然不管京城治安,你们也不要闹得太过份。”让百姓不能靠正经的营生过上好日子,是朝廷的错,别的不说,这些人里就有乞丐头儿,俗称“团头”的。他们也控制着乞丐,可是乞丐哪儿来的呢?
  只要不“过份”。
  吃完了肉汤大饼,祝缨与祝青君、胡师姐一路走回府。走远了一点,祝青君才问:“大人,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祝青君道:“您是大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也会做的。”
  “嗯,糊弄上峰的事儿,可不止是衙门里有啊!得叫他们知道,糊弄不了我。知道他们都住哪儿、窝在哪儿、手下都干什么的吗?”
  “额……我这就去摸他们的底!”
  祝缨笑道:“不急,慢慢来,着急就着相了。京城这一项事务,就交给你了。”
  “是!”
  三人走回祝府,项乐迎了出来:“大人!有客。”
  “哦?”
  “卓郎君来了,说是有事请示。”
  第348章 南人
  卓珏知道自己比祝府这些梧州出身的人隔了一层,到祝府的时候他的心里略有不安,但仍是来了。
  机会难得,他觉得他应该抓住。
  远远地,他就看到祝缨走进了祝府,还对两个女子说了什么。或许是沾了些“夷风”,祝府会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女人做,不是后宅的那种,到外面抛头露面的也做一些。京城的风评,都说祝大理教化蛮夷,也被蛮夷给教化了。
  可那有什么关系?
  那些都不是他卓珏在意的。
  卓珏不是在门房坐等的,这或许就是“南士”在祝府能够得到的优待。他听到动静就从小厅里走了出来,径直来到祝缨面前一揖:“大人。”
  祝缨道:“进去说吧。”
  两人到了厅里坐下,不等祝缨开口,卓珏先说:“临近年底,各处都忙,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今天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晚生觉得还是同大人讲一下的好。”
  祝缨今天做了一件想做的事,心情也不错,微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是什么事?”
  卓珏也没有“不拘束”,仍是恭敬地说:“昨天在路上走,偶然听到了乡音,不合勾起心思搭了句话,才发现是晚生的族叔……”
  ……倒叙……
  卓珏昨天确实是见了这位族叔,但昨天不是他第一次见这此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卓珏当时正在路上走着,天虽然冷,但是越来越热闹了,去年过年就耽误了一些,今年他想到街上买些新奇物件。南北交通不便,自己打发个人送回家是难的,但是与赵振他们渐渐混得熟了,知道他们有一个会馆的商路,每年能来回一、两次,可以捎些东西。他家就在京城通往梧州的中途,说不得,多付会馆一点钱,请人家给带回家,同时也算给家里报平安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手头很紧,一般小京官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也不例外。好在家中薄有田产,也可请会馆的人顺便给捎一点钱回来……
  害!这么想着,卓珏脸上有点发热。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再熬些年头,这年头,一般人晋升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正逛呢,耳朵里就飘进了一缕乡音。看过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中年人,背后跟着一个小厮。他的小厮也是嘴快,跟那个小厮也搭了句话:“你们是南边来的吗?”
  两边都说的方言,顿时亲近了起来。两家主人也互通了姓名,通完了之后,卓珏才发现这一位是他的远远远房的族叔。远到都不是一个县的,卓家祖上分了五房,卓珏家在一处,这一位是隔壁府的,如今已经做到了一州别驾,名叫卓宇。
  早前卓宇不知道还有卓珏这位族侄,而卓珏隐约记得卓宇的名字。这是因为祭祖的时候,各支出挑的子弟都会被提及。卓宇与卓珏家远远远亲,提到的次数不多。
  两人就临时凑到了一起,卓宇知道南人出仕、晋升都不如北方人顺利,也好奇卓珏是怎么能到京城做官的!一般而言,南方出身的虾米们在各地做小官会更容易些。
  卓珏也想探一探这位族叔的口风,看看他背后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脉,如果没有,则可试探问一问,能否拉到祝府这艘船上来。官场上混,不容易,他们南方人在朝廷里一向靠边站,得抱团。祝大理虽然不是南方出身,但是对南方士子是照顾的,且身边都是南方人。
  素未谋面仅凭家谱认亲的叔侄俩,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卓宇带卓珏去了他的住处,叔侄俩聊了起来。叔侄俩第一次见面,只是叙了家谱、讲些乡愁,再说一点早年趣事。末了,卓宇与卓珏吃了一餐饭,卓珏告辞。
  过了几天,卓珏提了点礼物过来,请卓宇吃饭,算是还席。
  席间也只是说一些京城的趣闻,同时小小地向叔父请教一下为官之道。卓宇能爬到别驾,自有他的本领。
  卓宇也粗浅地对他讲了一些:“莫要浑浑噩噩,从无将手上的事做好了就一准能升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