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与冼敬对座,左赞善大夫站在下面。冼敬先为他讨了个情,再说:“你鲁莽了,还不来解释?”
  这人勉强一揖。
  祝缨笑了,轻声道:“我只效忠天子。给我分主子,你还不配。滚。”
  那人气得两眼翻白,眼看要厥了过去,祝缨对冼敬道:“詹事府里充斥着这样的人,对太子不利。”
  冼敬的脸色也变得不好了起来。
  祝缨在他的耳边笑道:“这样的脾气,怎么应付得了朝局?”
  冼敬扭脸看她时,她又是一脸的平静了:“我觉得接下来北地会有大事,我不懂兵事,但是我的预感不会错。告诉太子,好好准备。”
  冼敬道:“连战皆捷。”
  “太顺利了,不对劲。如果没有纰漏,冷将军怎么会自己去整顿军务?既然有纰漏,还能这么轻松的赢……说我胆小也罢,还是慎重些好。”
  冼敬道:“好的,我会把话带到。”
  他转脸就把同样的话也捎给了王云鹤。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六月末的第三次捷报!这次非但冷将军又报捷,忠武军也报“追击一百五十里,斩首二百四十级,俘牛马若干”之类。胡人再次远遁!
  皇帝大喜,下令犒赏。更让皇帝高兴的是,宫人诞下了太子长子!皇帝在东宫设宴,为太子夫妇庆祝。
  吃席的时候,大臣们谈笑风生,吃完酒转头又隔空吵架了。
  捷报,就意味着他们又打了一场,胡人又来犯边了!
  一次一次的,委实烦人!冷侯与郑侯联名上表,认为对方这样有练兵的嫌疑,请求早做处份。
  邻国励精图治,最惊心的不是他们的国人,而是你。本朝有底气,等闲四夷小邦励精图治是弊大于利的。毕竟谁也不想四围乱着,有个人拢着,使民不为盗,对边境也好。如果是边境大国励精图治,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
  是得提前应对,最好是扼杀!
  郑奕等人私下说,当时累利阿吐来的时候,王云鹤对他极为礼遇,有私纵之嫌。
  冼敬等人则说,胡人现在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行新法”,做出了变革。
  一个累利阿吐,双方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朝上依旧在争吵,冷将军出兵的同时,没忘了告北地的状,说其中的不法事。北地的官员也告冷将军纵兵为恶,军纪不严。又有士绅告官员贪暴的。凡此种种,乱七八糟,一时难以辨清。
  祝缨接到了一些信件。当年北地出事,空出许多的位子来,祝缨往里面安排了一些人。如今这些人给她来信——北地情况不太好,官军的军纪没那么严明,这还是小事,毕竟是官军,还没有成盗匪那么严重。但是军需的供给真的很讨厌!
  一部分是朝廷拨,另一部分还得地方上供应。北地这几年天灾人祸,很是吃紧。
  祝缨将信拿去给郑熹看:“这些人应该不致撒谎。这上面的数目,有零有整,一般造假造不出来。冷将军那是究竟如何?我虽不懂军事,但是如果信上所言属实,冷将军这仗恐怕打不好。这仗,败不得!”
  郑熹笑道:“三战三捷,怎么会有败相呢?让他们再撑一下,朝廷正要反击,仗赢了,也就好了。”
  祝缨道:“反击?那又是一笔钱粮啦!还要精锐之师,冷将军有把握吗?”
  郑熹见她还为冷将军着想,口气也柔和了一些:“一场大战之后,就会能有数年、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值得。”
  “但愿吧。”祝缨说。这样的大战,不是她在南方山里几百人的小打小闹,练几个月就能成军?她不乐观。但是眼前的情势,她说什么又都是纸上谈兵。
  带着忧虑,祝缨离开了郑府,只希望冷将军手上的本事是真的过硬。
  不意到了八月初,京城开开心心地准备过中秋的时候,战报传来——大溃败!
  即使冷侯、郑侯再三提醒,三战三捷还是让边将放松了警惕,更不要提忠武军了。累利阿吐深入二百里,洗劫了四座城池,才满意地离去。
  此时,朝上正吵得不可开交。
  第355章 相忍
  政事堂的气氛这两年来都比较紧张,王云鹤与郑熹没有明着撕破脸,但是也与之前一团和气完全不同了。
  遇到中秋节能再放个假,可以不用顶着王、郑二位,政事堂的官吏们也带着点儿期盼地准备着中秋节。人流往来都密了些,甚至有了一些小声的谈笑。中秋时节,也是丰收的时候。各地刺史虽然还没进京,孝敬少了一些,不过朝廷过节会发些东西,又有祭月、拜月等等热闹事,还是很令人期盼的。
  声音传入郑熹的耳中,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
  边将们很懂事,没有大肆宣扬这场大败。即使内容骇人,即使发生了惨剧,必有人流离失所,四城祸事必会传到京城,但是现在,整个京城是无知且快乐的。
  郑熹想明此节,心神渐定。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冷将军败了,忠武军也没得着好,难道王云鹤就能坐得稳了么?
  他更镇定了。
  另一边,王云鹤也不出意料地接到了忠武军的败绩,他轻轻地将这一纸文书放下,起身踱向郑熹的屋子。
  二人已经分房署理事务很久了。
  看到王云鹤过来,郑熹门口的小吏显出惊骇的神色来——王云鹤来了?!
  他大声地向王云鹤行礼,王云鹤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看得双股战战。里面,郑熹的脸上又是一派的从容之色,他整了整衣领,起身相迎。
  郑熹比王云鹤小不少,先作了个揖:“您来了,请上坐。”
  王云鹤点了点头,与他相对坐下,道:“出事了,朝廷不能乱!”
  郑熹将冷将军派人送来的战报递了过去,王云鹤恰也拿了忠武军的那一份。忠武军也是机灵鬼儿,没有直接报给皇帝,而是报给了王云鹤。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傻子也知道谁更可靠。
  两人对了对手上的信息,非常有限。事发突然,冷将军与忠武军的张将军都被打懵了,一旦溃败,再遇到城池被洗劫,更乱,他们身在其中并没有能力将所有的讯息汇总呈报,只能给一个含糊的说法——败了,被抢了,敌人跑了。
  至于敌人实际有多少人、自己还剩多少人、敌人现在在哪里、已方地方上的受损情况等等,一概不知。只是知道四座城的长官被杀了两个,一个跑了下落不明,只有一个还活着,但是重伤现在生死未卜。
  拿着这样的战报送给皇帝,皇帝除了生气、或许还有害怕,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来,还得政事堂先商议好了。
  如今冷将军也吃了瘪、忠武军也倒了霉,谁也别笑话谁。
  王云鹤先开口道:“危急之时,你我当为国相忍。外敌当前,再起内讧,是亡国之兆。不特百姓陷于水火,你我怕也是要去‘君子营’走一遭了。”
  郑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样对陛下讲是不行的,如今应该悄悄的把将军们请来,请教一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王云鹤道:“军事即民事,没有财力支撑这仗打不久。把窦尚书也请来吧。”
  事不宜迟,两人飞快地叫人来。很快“好像有大事要发生”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自从先帝驾崩之后,郑侯虽然老迈,反而活跃了一些。他与冷侯都到了政事堂,再一看窦尚书也在,王云鹤与郑熹居然坐到一起了,都知道出了变故。
  王云鹤等人坐好了,示意他们看一看战报,窦朋一看,脸上便是阴云密布。郑侯、冷侯先是骂:“废物!”又骂前线是蠢货,不听劝。
  郑熹道:“您二位且慢生气,此事得有个说法!”
  郑侯道:“中了骄兵之计罢了!”
  冷侯道:“屡次提醒,小兔崽子们不听,有什么用?以为自己年轻、老头子们是年老胆小、过时了!”
  越想越气,又骂一顿。
  王云鹤道:“算账也要往后压一压,先说说如何善后吧!”
  郑侯道:“胡虏食髓知味,怎么会浅尝辄止呢?必有后手!甭想那么多了,备战吧!老王你琢磨的那些个新军还嫩着,眼下官军也是一堆的毛病!都不顶用。”
  王云鹤道:“他们手上现在还有多少兵也不知道!如今能调多少兵呢?又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
  郑侯道:“不在数目——”
  哪怕有空缺,挤干了水份之后单论数目肯定是可观的。如果连人口都比不过胡人,还谈什么天朝上国?问题是顶不顶用!人家跑得快,一千人能打出三千的效果来,你有两千人,有屁用?
  王云鹤是个聪明人,但是对战争也仅限于读史、读兵书,他没带过兵也没上过战场。他成年之后,天下基本上就太平了,他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事。这些日子他也补了一些兵制上的问题,但那是兵制。属于“练兵”,从练到用,还是有一个质的变化的。还不是他亲自操练。
  他抓紧时间问了郑侯几个问题,郑侯也问了王云鹤对累利阿吐的看法,双方不得不交换了一下意见。
  郑侯以为,郑熹能与王云鹤坐在一起坐谈,想必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便也顾不得藏私。
  郑侯道:“我亲自去一趟,看一看。整顿一下。不过还要调拨兵马。”
  郑熹道:“怎么也不用您亲自过去啊!有的是人!”
  冷侯也说:“我去!”
  郑侯道:“有的是人?他们顶用吗?一群没见过大战的小崽子,现在怕不还是在尿裤子!还有你,你就吃得准一准儿能去了?”
  冷侯不语,冷将军是他侄子,确实也有可能不让他去。
  一旁窦朋的脸更黑了,财政不太好,但也没有到要当裤子的地方,他天天哭穷,这些日子倒也在准备着。他算着应该会反制,打一场,不然这又是整肃军队,又是演练新军的,不是白搞了。
  他手上是有这方面的预算,现在好了,不是反攻,是防守!
  再有,四城被洗劫,周边的财赋今年又别想了!还得拨款安置抚恤呢!
  窦朋深吸了一口气:“粮草辎重,户部会尽力,只盼别像冷将军一样,再送给胡人了!”
  话说得很难听,冷侯磨了磨牙,也忍了。
  窦朋又对王云鹤道:“不能光提军务,民政呢?北地究竟如何了?整日听着朝上吵吵嚷嚷,这个说那个不好,那个说这个混蛋!人心不齐,还想打仗呢?别说整肃军中了,我看地方上先整肃好了才是正经。否则不等胡人来,自己就要先乱起来了!家宅不宁,还想御外辱么?”
  窦朋这二年也憋得狠了,他就不明白,怎么看着好好的情势,几年间竟急转直下了?
  王云鹤道:“我将向陛下请旨,遣使往北地整顿。”
  郑熹道:“那就走吧。”
  几人一同到了御前。
  ……
  皇帝心情正好,三代同堂,一个男人有了孙子之后,人生就是一个小圆满。
  他正与穆皇后说着东宫的事情,穆皇后说:“阿姳还小,不能亲自抚育,这孩子的生母出身寒微,皇孙不能由宫人管教。过了百日,我就把孩子接了过来养,如何?”
  皇帝道:“好。”
  穆皇后又说:“宫人一再生子也不方便,不如给他添两个淑女。再有子女出生,生母就能抚育亲儿了。”
  皇帝道:“这些你定了就好。”孩子送到他跟前的时候必是干净微笑的,他从来也不懂怎么养孩子。穆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夫妇二人说到一半,丞相求见,皇帝笑道:“他们两个同时求见?别再是要当面打起来了吧?”
  穆皇后道:“您怎么说这个话呢?丞相不合,难道是什么好事?我偶尔听说,都觉得心惊肉跳的。”
  皇帝道:“你不知道。”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重臣们面色凝重,自己先带一点微笑要缓和气氛。他到位上坐下,下面几个人齐刷刷跪地不起。
  皇帝惊道:“这是怎么了?”
  “臣有罪!”他们说。
  “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