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失笑:“今天出门听了点话,随便问问的。”他抬了抬手中的筷子,示意骆姳一同用膳。
  骆姳小心地看着这位表兄,见太子的眉头一皱又松,不像继续生气的样子,心道:为什么问两位相公呢?
  太子的心思又飞到了最新的战事上了——这一次这样大的阵仗,恐怕有些难缠,只盼他们能尽早平乱。
  …………
  太子急切,皇帝也急切,政事堂更是加速催办。
  祝缨还好,动静不大,郑侯是要带着援军走的,兵马一动,消息就瞒不住了。也因为要调动兵马、粮草,郑侯动身比祝缨还要晚两天。
  祝缨走前,先在自己家里将在京的南士邀来一同吃个饭,将赵苏安排在了自己左手边第一的位子上。
  赴宴的人事先隐约都听到了些风声,尤其是与卓珏关系好的人——这小子这两天被调走,收了行囊。
  卓珏的脸上微微泛一点红光,他到京城的日子不长,对晋升之事本不抱太大的希望。上京就知道了,普通人入仕之后,想进一步难如登天。但这一次,祝缨给了他机会了,把他带走了!
  以卓珏从顾同那里获得的信息以及最近所见所闻,祝缨给你派活,一定会有回报。
  卓珏对往北方险地没有丝毫的抗拒!
  祝缨道:“我将启程北上,苏喆、卓珏他们几个随行,京城府里赵苏看家。”
  赵振问道:“那咱们有事儿,还到府里来商议么?”
  祝缨道:“他会暂住在府里。”
  赵振道:“好嘞!知道了。”
  苏喆对赵苏眨了眨眼睛。
  祝缨这顿饭是为了安排自己北上之后在京南士的事务,让赵苏“看家”,就是指定了他是自己离京期间日常事务的代理人。此外又有一些叮嘱,譬如谨慎之类,不消细说。
  卓珏当晚就先在客房里住下,到时候与祝缨一道启程。
  次日,金良率先找了上来,询问祝缨安排。
  祝缨道:“咱们已经耽搁好几天了,须尽早启程,早一天到,也能早一些安置百姓。听说北方很冷,越晚越不好干事。等我将户部、吏部的档看了就走。”
  金良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得有个数啊!”
  北地四州,虽然档案上写的都是官样文章,大家也都知道这些官面上的数字与实际会有些出入,但是基本情况还是得从这些文档上面看。此外又有官员履历之类,到了北地,是得同这些人斗智斗勇的。
  祝缨将户部、吏部关于北地的档又粗略看了一遍,便匆匆向皇帝辞行,带上了人,马不停蹄地出京去了。
  陈萌等人到城外送行,陈萌对陈放千叮万嘱:“到了听你叔父的话,事叔父如事我。”
  陈放老实答应了。
  陈萌又对祝缨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不要客气。”
  祝缨失笑:“这么些人我就要带他走,几曾客气了?”
  那一边,施季行也来了,他明着是给祝缨这个上司送行,实则马后跟着一辆小车,纱帘微启,隐隐约约是个姑娘坐在车内。施季行对祝缨道:“家父说,劝你的话你是不会听的,你的脾气太硬,万望珍重。”
  祝缨道:“小时候常听家母说,听人劝、吃饱饭,为了吃饭,我也得听啊。”
  施季行道:“那就好、那就好!”再同陈放叮嘱了几句。
  此外又有金彪与金大娘子来给金良送行,温岳、郑奕等人与郑川来给祝缨送行。郑奕道:“到了那边儿千万小心。”郑川也说:“阿翁很快北上,让我来对三哥讲,到北地遇到什么难缠的人物,只管给他去信儿,他到得很快。”
  祝缨道:“不敢为我的事耽误君侯,请先尽着军务,我但能应付得来必尽力周旋,实在有为难的地方,少不得要求救的。”
  陈萌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早日平安归来!”
  “好!”祝缨说,对赵苏道,“别忘了给猫喂食水。”
  然后率众北上。
  …………
  祝缨走的官道,一路疾驰。
  原本这样的行程走不太快,因为安抚使、采访使之类摆开了仪仗会有许多人是步行,步行一天能走多远?
  金良选的健卒,也得靠两只脚一路走上几百里路才能到北地境内。北地四州,面积不小,从南往北到边境又是几百里,加起来破千。
  好在祝缨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在金良那里准备了一百士卒之后,她又为这些人申请了一些大车,一并算在辎重里。
  车不干别的,就为了拉这些人。
  金良与祝缨都骑马,金良道:“你把他们惯坏啦。”
  祝缨道:“为了赶路。骑兵难得,咱们只有步卒,只好让他们坐车了。”
  一百骑兵可不是能够轻易养出来的,不是给步卒配匹马就算骑兵了,再向朝廷要一百纯骑兵是不合适的。只好也“从权”了。
  金良道:“也是,趁着天还没冷下来,能多赶会儿路。”
  他们闷头赶路,遇到了驿馆就歇息,都是青壮,走得都很快。金良看了看祝缨的男女随从都骑着马,道:“他们的骑术倒还好。”
  祝缨道:“也就赶路,从梧州上京三千里,学不会耽误事。可也当不了骑兵使,到了北地得另想办法。”随从的马都是她给配的。
  金良道:“北地近胡,擅骑射的人不少。君侯到后,必能重振旗鼓!君侯那里打了胜仗,你的差使也就好办了。”
  祝缨笑笑,心道:好个屁!
  从京城往北,震撼又来了!又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即使有山,山也长得非常的标致,是长长的脉状,像树叶上的纹理,一条长梗、两侧的细脉规律地分布着。山下就全是平的,与南方那种山连着山、谷挨着谷的情况完全不同。
  卓珏极目远望,突然明白了一些书上写的、平时不懂的话。山河形胜,不是胡说的。
  祝缨对金良道:“这样平坦,一旦险隘有失,很容易席卷吧?”
  金良道:“是。”
  两人的心情都不太妙了,祝缨担心金良年纪大,金良道:“趁我还能动。这么些年,我也常想起当年来。京城日子美,可总不时想当年。君侯都出征了,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祝缨问道:“君侯当年,很是勇武?”
  金良道:“可不是,我们打了许多仗。”
  祝缨道:“我没见着有什么文字记载,能给我仔细说说么?”
  金良道:“好啊!”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晓行夜宿。
  第五日上,祝缨却下令停下休整,金良道:“不是赶时间么?怎么不走了?明天就能到北地了。”
  祝缨道:“就是明天要到了,今天才要休整一下,把仪仗打起来。”
  金良道:“不说都忘了,这些兔崽子,这些日子坐车坐得舒坦!”
  他的兵们正从车上往下挪,对他笑道:“将军,咱们坐得骨头疼,轮番下车跟着走哩。”
  金良道:“坐得骨头疼吧?明天开始,不用坐车了!都走!把仪仗摆开来!”
  嘴最快的那一个被同袍们拖到角落里打了一顿。
  祝缨到了住处堂中坐下,驿丞躬身上前:“食水都备下了,不知大人是在此处用饭,还是到大厅里?”
  祝缨道:“就在这儿吧,给我备一桌酒席,我要请客。你帮我送一封信去。”
  “是。不知您请的是哪位客人?”
  “你应该认识的,本地的县丞。”
  当年北地有事,祝缨很不客气地通过王云鹤往北方安排了好些学生,他们都在地方上干了数年,应该了解当地风俗人情以及近来地方上的变化了。
  祝缨对项乐道:“必有你的熟人!”
  项乐也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也得到了一个出身,是低阶的将仕郎,但是有了个出身。也骑着马,穿青绿的官衣,蓄起了须,看着也像模像样了。可惜个头不高,遗憾自己南人矮小。
  这天晚上,就有福禄县一个官学生姓林的飞奔过来:“大人!老师!恩师!”
  他与林翁家是同族,却不是县中的富户,是大族里的穷亲戚。因是男丁,看着又聪明且愿意读书,族中就公共省出一点钱来让他也跟着读书。祝缨管着福禄县的时候,以考试论取,他考中了县学。
  他比项乐大着两岁,已娶妻生子,但本人孤身赴任,妻儿都在老家。小官日子清苦,但福禄老家日子比先前强多了,也还熬得住。
  到驿馆问明祝缨住处,进门便询问,项乐接了,请他进房,他见了祝缨纳头便拜。
  祝缨笑道:“跑得急了吧?坐!咱们边吃边聊。”
  林丞道:“是!”然后看项乐也穿了官衣,又说恭喜。项乐也笑着与他客气。
  几人先叙别情,林丞道:“才见着邸报,您又高升了!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祝缨道:“先到北地看看再说吧,说起来,你与北地相近,有什么传闻吗?”
  林丞道:“也不多,不过这一片都是这样。”
  他们边吃边聊,祝缨又问一些当地的情况,以及官员之间的默契之类。林丞道:“起先,北地灾荒,倒是把窟窿都露出来了,疮疤一揭,倒好治了……”
  自这一天起,祝缨再往北走一处就要略停一停了。她的“门生故吏”们,在这里像洒芝麻一样洒了一大把,总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文档上写不出来的讯息。
  卓珏、项乐等都做陪客,项乐与这些人熟,连苏喆、林风也能认得其中几个人,卓珏与这些人都生。但是他们听到卓珏是顾同推荐的,也是南方人,顿时变得亲切了。
  不过几日,祝缨便将北地的情况摸着了一些。
  北地的官员换过了一轮,新来的却也有好有坏,并不是将原先不好的罢黜了,新来的就一定是圣人了。有好有坏,还有混日子的平庸之辈,这些都很正常。但是才查过,就算是有心贪腐,面上也得好看些。
  所以,北地的官员有毛病,太正常了,也是得查。
  祝缨点了点头。
  再说之前的账目,上一轮的倒霉蛋们扛下了所有账目的亏空,所以账面上能查的不多、库房仓储余下的更少。
  北地有四州,州与州、县与县的情况也不太相同。但终归比南方那种差异要小一些,南方多山,北方平坦。单以方言论,北方一州之内的方言基本相同,南方州城的方言与下面的县说的就不一样。
  倒省了祝缨现学北方方言了。
  再说官军与地方的矛盾,也有兵士调戏妇女的,也有偷鸡摸狗的,但有官军驻扎的地方会更安全些。
  只是没料到官员大败,四城被洗劫了。
  祝缨又问流民的情况,得知是有些人往南跑,但仍有不少人是留在原地的。一是家业、祖坟都在故乡,不忍轻易逃亡,二是北地百姓也不好惹。近胡、善骑射,他们也就聚众营建坞堡寨子之类,又聚族而居。
  城池被洗劫了,城池周边一些坞堡还幸存着。只要不遇到胡人大军,倒还能自保。
  又过一天,祝缨遇到了第一个刺史。
  刺史姓阳,与之前的御史大夫阳大夫是本家,两人不同支。阳刺史四十来岁,却长得很丑,黑、胖、矮、大小眼儿,全不像是“传说中的名门美男子”。
  祝缨容色不变,她的仪仗已经摆开,向阳刺史宣示了自己的任命。阳刺史也郑重地与她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