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上还有协调驿路、转运的任务,每个人身上的任务都很重。连同留守的苏喆、卓珏等人,也都各有安排。依旧是祝缨在梧州时的法子,每个人都要亲自下乡去,不能只管收发公文。
  祝缨自己也在郑侯的大营里设自己的一处小小的营盘,就地办公。她亲自把粮草分拨、发放的事干了一遍,从接到拨来的粮草到分派。
  先设了度量器,一斗是多大,装谷物装得几分满,一束马草是多重。又设了几个样子,谷物得是什么样的,马豆质量如何,验收的时候随机抽查,马草里不能是裹着泥土的,发下去的帐篷也取一顶样品来,都要比着样品。
  诸如此类。
  接着,她请来了各部的将军,先与他们协调:“步兵与骑兵消耗不同,守城与先锋赏格不同,咱们先分类,再点各类的人头,各营驻扎了何样兵种多少人。再来分派。”
  郑侯那里也有各部的名册,各有多少人、马之类,先算清楚。
  祝缨的算法也与以前分利的时候一样,将士各按品级来算。将军每日的供给更丰富,且她还给将军们重复计算一下。譬如,他们的亲兵,领一份粮饷,祝缨又再给他们重新算一份粮饷,这重复的一份都发给将军们:“你们自己的亲随,自己开火,自己管。”
  不但是粮饷,凡兵刃、铠甲、器械,也这么重复算一份。是额外给钱。
  没有郑侯在上头,她说话也就更随和了一些:“我不从中取一文钱、一粒米,都拨下去。我的人如果有手脚不干净的,只管来告诉我。诸位的营中,我也要抽查,每人每日口粮我给足了,他们要是吃得不够份量,我就把贪墨的人煮了,到时候大家记得来分一杯羹。”
  小冷将军听了就笑道:“好,我帮你劈柴。”
  金良便也凑了一句:“我来烧火。”
  接着,祝缨又行文给户部,写了自己的计划,以及军中的实情——现在水分挤差不多了,发钱。然后是给吏部,既然是她要办事,就得给她的人“名份”,将十名北地子弟与两位北地贤达又授了官。
  祝青君等人都亲自押运,只要朝廷拨来的钱粮,必能原样、如数到各营,交割清楚。忙了个脚不沾地。一切井井有条,郑侯省了许多心。
  天气又渐渐回暖,开荒的事又要开始了。整个大营就看着祝缨的营地里人流不断,个个步履匆匆。
  祝缨向郑侯告辞,回到了行辕。
  第365章 请命
  “对,以后你们的家人过来,便是住在这里。沿这条河往东,这一片,到那边那个土垅,都是你们的地。人来了,开出了地,我再与衙门里的人过来为你们登记造册。”祝青君耐心地对一群老兵说。
  一个老兵突然问道:“你做得了主?衙门听你一个女娃娃的?”
  祝青君安排他们这一队兵士忙了一个上午了,已解释得口干舌燥,听到这个疑问,她也没有特别的生气,类似的话她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此时也拿出说了许多次的解释来:“大人派了我活计,自然能安置得了你们。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大人。”
  老兵们这才点点头,慢慢地散去。
  祝青君抄起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冷水,冰水入喉,心肺一片清凉。
  她收起了手上的图纸,翻身上马,与几个同伴一同回到行辕,天色暗了下来,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得回去再把今天的事情整理一下,与苏喆等人碰个头,把进度报上去。
  回到了行辕,灯烛已经点了起来,她们简单地碰了个头。林风道:“回来啦?就等你了。你每天都回来得晚些,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祝青君摇了摇头:“没有。”
  “那走吧,陈大郎也回来了!项二还把项渔那小子带来了,顾大哥今天也过来回事,今天一定有加菜!”
  到了堂上一看,位子多了四个,正在往桌上摆的菜也多了两样,从四菜一汤变成了六菜一汤。
  出门在外,祝缨吃饭越发的简单了,量是足够的,样式却不是很多。她也跟大家吃一样的,也没人说什么。她觉得四菜一汤已经不错,今天加到六个菜,堪称奢侈。
  认识的人彼此打了个招呼,顾同与卓珏正亲密地说话:“怎么样?学着不少东西吧?我可羡慕你啊!能跟在老师身边。我有好久没有聆听教诲了。”
  卓珏整天累得像条死狗,眼睛倒还亮,话却说不大出来了——干这活儿,费嗓子。
  他气若游丝地说:“这些兵,嗓门儿太大了……”
  想给一群大嗓门儿解释清楚、安排明白,他不得不抬高调门,日复一日。
  顾同直乐,拍着他的后背说:“累是累,可是值啊。”
  陈放那边同项乐正与项安说话,项安道:“阿渔与二郎同住吧。”
  项乐道:“好。”
  陈放道:“我要有个侄子,也该带过来的!”言语之中颇多惋惜。
  他与项乐路程比顾同短,回来得却比顾同要晚,两人在京城一番活动,陈放见父亲、见岳家,又与亲友,项乐则要与赵苏碰面,又为祝缨在京城办一些事。他因这次北上的机会,被祝缨趁机保了个官身,消息传到老家,整个项家都喜气洋洋的。
  项大郎当机立断,把长子项渔给踢到了京城,让项渔相机投奔二叔项乐。项渔到京之后,先把自家生意理了一理,正琢磨着购买几百石的粮石,作为“军资”乐捐一下,以此为由去找项乐。
  项乐回京了。
  等到叔侄二人与陈放抵达行辕,已经进入二月了。项渔又汇报了梧州、吉远府以及别业的一些事情,捎带了一些别业的信件、物品之类,现在正在祝缨的书房里说话。
  一片其乐融融。
  项乐抽空对祝青君说:“老夫人不放心,又打发了二十个人过来。都是老侯叔教出来的。”
  祝青君道:“那咱们人手就更足了。”
  说话间,祝缨与项渔都出来了。项渔一脸的高兴,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朋友祝炼,但是既然来了,那就有的是机会了!他又拜见顾同等人,与熟人林风等打了招呼。
  祝缨道:“既然来了,就干活吧。正好,人手紧呢。耕牛、种子、农具,都要有人督造。”
  说着,她又看向了顾同,顾同忙说:“派给我们府里的,我都能理会得!不用他们再费力。”
  祝缨又点一点头,对祝青君道:“家里又来了些人,你与阿文、阿银两个商量怎么安排。”
  “是。”
  “吃饭吧。”
  …………——
  一餐饭吃完,祝缨依旧有事忙,她又召了些北地子弟,与他们议一议转运等事。
  包主簿回来了,先向祝缨汇报与大营那里打交道的情状:“以下官所见,郑侯来后,士气、风纪比先前好多了。咱们征发的民伕也没折损多少,以往有遇着将校心情不好鞭鞑的事情。现在他们对我们倒客气。都是看大人面上。”
  祝缨道:“他们本来就不该拿百姓出气的。”
  接着,又有几名主簿、録事汇报他们的遇到的问题。又有督造粮仓的汇报进度之类。
  待到议完,祝缨自己留下来写些公文。向政事堂、皇帝汇报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使职在外,尤其还讨要了好些权利,又与大军沾边,祝缨旬日一奏,每次两封奏疏,侧重点各有不同。
  给皇帝写,要问候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同时写自己为君分忧的心意。然后才是写正事,除了自己安抚北地的事情之外,还要写一写郑侯大营的事。写一下士气好了不少,士兵仍然辛苦之类。报喜也报忧。
  给政事堂就罗列大量的数据、进度,偶尔杂夹着又办了几个无能的官员。
  她并不总向朝廷要官,只把一些低品级的官位批量向朝廷打个申请。更高一些的,她都单独与姚臻勾兑。
  灯到半夜才熄。
  书房外面,已经散了会的北地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边走边聊。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初次为官,包主簿每每提醒这些年轻人:“你们哪里知道这样的上峰有多么的难得?!累是累一些,却总是值得的。世上多得是给你惹事生非却要推卸责任给你的上司!还苛待下属。咱们遇到这一位,是机会来了。”
  包主簿一位远亲族侄小声说:“叔,咱们是不识好歹的人么?看大人到了之后,才几天功夫?四州秩序都好了,也没见有逃荒的人了。”
  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大人样样都好,就是对南人太关爱了。”
  包主簿一看,这位是不太认识的,仍是说:“什么南人北人的?都是大人的人!你自成一派,还要大人理会你?上峰怎么会喜欢窝里斗的下属?都盼着咱们拧成一股绳好干事呢。”
  年轻人道:“我倒也不是说别的,卓郎他们还罢了,苏娘子说是头人,蛮夷风俗也忍了。那个小祝娘子,我打听了,也不是大人的妹子,也不是大人的侄女儿。是收留了赐了姓的,如何能支使咱们做好些事?”
  祝缨此来,自然有人打听她的情况。祝青君的来历没什么好瞒的,也并不复杂,同姓,不是家人,那大概就是忠仆了?
  要是个男仆也就算了,还是个女的!北地仕子是觉得别扭的。
  包主簿道:“那你们还不打起精神来?做事不如一个丫头,还能说嘴?大人是要能做事的人。”
  包侄子说:“陈大人回来了,要是他能代了这一位就合适了。”
  包主簿道:“乱说什么?”
  一行人边说边走,越走越远,祝青君按着刀柄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
  她缓步到了祝缨的书房外面,对守门的随从说:“我来回安置新人的事儿。”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她的声音:“青君么?进来吧。”
  祝青君进了书房,先把炭盆给拨一拨,让炭烧得旺一些,然后说:“都安顿下来了,男女分开,他们的官话说得还不好,先不叫他们领太难的差使,在行辕里帮着做些事,过两天熟些了,再请示。”
  祝缨道:“好。你每天回来得都晚,是遇着有人刁难了么?”
  祝青君笑笑:“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见着我年纪小,总要多问两遍才肯信。”
  祝缨看一看她,道:“唔。什么时候觉得吃力了,回来告诉我。”
  “是。”
  …………
  祝青君回去之后,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又往头一天去过的只有一个雏型村庄去。这里离行辕很远,开荒么,得荒。老兵们虽然是老弱病残,修个房之类还干得来。
  祝青君这里统计了他们的籍贯,有无家口之类,统一汇总,到时候一块儿把他们的家人捎过来。
  今天结束得稍早些,祝青君回城的时候天还明着。她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先回吧,我再逛逛。”
  众人以为她年轻姑娘爱逛街,都点头离开,祝青君也跳下马来,牵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
  行辕所在治安极好,小偷都比别处少。她信步而行,偶遇到一对母女正抱头痛哭,一旁一个妇人道:“你们哭得也够了,再哭,主人家就不要了。”
  祝青君心头一动,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妇人见她模样也周正,还牵马,衣服也没补丁,还佩着几样饰物。也耐性地说:“已经是主人家的人了,又不舍得。常有的事儿。在家要饿死,到了主人家,还有一口吃的,拿了这身价,家里也能吃上饭了,对彼此都好。”
  祝青君沉声道:“怎么会还有饿死人的事呢?不是减了赋税?”
  妇人道:“对啊,减了,可她家遇着事儿了。怎么熬得到秋天呢?秋天收成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
  看到家贫不得已而卖儿卖女以为给一个身价就能救全家,这是不对的。因为被卖的这个人,她自己也是要吃饭的。这一份钱,够全家多久的呢?
  祝青君问道:“她身价多少?”
  正在哭的母女俩都看了过来,一时有些迟疑。祝青君看那个母亲,面相不太像是北地人,像,但不多。女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依稀有点母亲的影,面目普通,没疤没记号。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般的市价也就几贯。祝青君摸了摸身上,钱没带够。她反手把辫子从脑后捋到了身前,不错,发梢上头系着几颗小金珠子。
  祝青君先问:“借问哪位是买家?”
  路旁铺子里的一对老夫妇说:“既哭成这样,小娘子又有心,我们便不要她了。”
  祝青君对他们道了一声谢,把金珠子解下来,对那个母亲道:“先拿着这个,撑到秋天吧。”
  秋天有了收成,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她又给了牙婆一把钱,权作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