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侯道:“年轻人,在我面前只管说实话。”
  祝缨诚恳地道:“兵事,我是真的不懂,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说。”
  郑侯道:“如今官军是好了一些,我看他们比我年轻的时候还差得远了。则要退胡兵,就不能只靠打了。你看看这里……”
  他指着舆图对祝缨说:“出了这道山,就算能够突出胡境,去了,也得再回来,不能长久占据,只有羁縻册封而已。”
  祝缨看这个地图,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就,广阔草原,谁都来去如风。牧民的生活很苦,也养不了太多的兵马,就算想以战养战,也是一番横扫之后再后撤的。不能持久。
  论起来,南方虽然是烟瘴之地,好歹能多长些东西,这一片……这么说吧,如果能够像中原一样经营,累利阿吐早就干了!
  郑侯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威慑。让人知道你的刀锋利、能杀人,你也有力气挥动这刀,别人就会对你客气。要是带着破铜烂铁,人也病歪歪的,嘿!”
  祝缨垂下眼睛,看到他的手指向自己腰间佩刀。
  “是。”
  郑侯又说:“我看这些带兵的人,一时也还没有长成,坐镇中军的人不能鲁莽也不能胆怯,你虽不是行伍出身,反而比他们更合适些。”
  祝缨连连摆手:“怎么说到这个上头了?”
  郑侯笑笑:“这么大的营盘,几处的驻兵,补给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是对大军了如指掌的。他们那些人,心里没这个数。”
  他起初也是把祝缨当个后方的,但是人与人是比出来的。
  祝缨只好硬着头皮听了他的夸奖,郑侯道:“这一仗早就该打了,全因胡人内讧才拖到了现在。”
  祝缨道:“我也以为我最迟今秋就能回去了。”
  郑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若将北地多交给你几年就好了。”
  祝缨道:“那怕是不可能的。”
  她本来就是个使职,硬顶着拖到了秋天庄稼一收也就顶天了。无他,皇帝给她的权有点多。官员,说问罪就问罪了,赋税、徭役,说是她来决定就她来决定了。还兼管了大军的粮草转运分拨。
  能给她一年的时间绝对是皇帝大度、从权,并非长久之策。
  郑侯道:“我会上表,让你多留一阵子。安抚嘛,大战之后我能走,你要多留些时日。好好把握。”
  祝缨郑重地道:“是。”
  第369章 两路
  郑侯说了许多话,显得疲惫不堪。
  眼见该说的也说了,唐善便开始使眼色,金良含泪点头,准备打一个圆场,劝祝缨离开大帐好让郑侯休息。
  祝缨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郑侯:“就算要瞒着营中上下,也该让郑相公知道。有他在京里,万一有个意外,他也能从中转圜。”
  郑侯微笑道:“会的。”
  他的声音已经很低了,祝缨想了想,道:“您安心养病,临阵换将,便是我这样的外行也知道是不行的。”
  郑侯含笑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说的事,你也要留意。”
  “是。”
  郑侯缓缓闭上眼睛,胸口轻微地起伏,祝缨一揖,与金良退了出去。
  因做了支度使,祝缨在这大营里也有自己的一小片营地,当晚她就住在大营这里。稍稍安顿下来,她提笔给郑熹写了一封言辞含糊的信,暗示了郑侯的身体问题,并且写了自己的意见——似不宜轻动,不若寻一名医。
  然后将这封信派人送回了京城。
  ……——
  京城,郑府,郑熹很快收到了祝缨的信件。
  他的眉间有道浅浅的竖痕,将祝缨的信件拆开扫了一眼,又从抽屉中取出了另一份信件,将两件并排放到了书桌上。
  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消散了。
  郑熹痛苦地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郑侯这次的病,看来是很严重了。
  许久,他放下了手,又将两封信仔细研究了一回,便命人去找郑奕过来。
  郑奕脚步轻盈,脸上有一点点的高兴,进了书房张口就是一句:“七郎!可是要我做什么事?诶?你怎么不高兴?王云鹤不是病假了么?”
  郑熹道:“先别动他。”
  郑奕道:“这又是为什么?他这一辈子风光得也够了,权倾天下二十余年,上一个有这等威势的还是龚劼。既然老病了,何不休致?还能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郑熹道:“他休致了,他的徒子徒孙会发疯的!”说着,将右手边的信件往前一推。
  郑奕上前两步,伸手按在信纸上往自己的方向一抹,信纸错出桌沿一寸,被他捏在了手里。匆匆扫过,郑奕问道:“消息确切么?”
  郑熹又指了指着另一封信:“子璋送来的。”
  郑奕又提起了这一封信,比着一看,道:“那就是真的了,要快些派郎中去!不对,请旨派御医……”
  郑熹道:“那样阿爹的心血就白费了。”
  郑奕一怔,旋即道:“是啊!万一那群人借机生事,要叔父回来就坏了!才将将有了起色就要放手,临阵换将,后来者败了,也显不出叔父之能,胜了,叔父为了作嫁。我看,多半是冷侯吧?”
  郑熹道:“不好说。”
  郑奕道:“王相公的徒子徒孙们恐怕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们要再弄个什么见了鬼的忠文忠武的出来……”
  郑熹垂下眼睑,道:“阿爹倒有个想法。”
  郑奕道:“叔父有安排,你该早说呀!哎,要不要把温岳他们叫过来一起议一议?”
  郑熹道:“温岳?我自有安排。”
  “别再安排了,眼下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军功最重!我都想去了。”
  郑熹道:“京城才是你熟悉的地方。”
  一直以来,郑奕干的就是勾连勋贵、打探勋贵圈的消息、盯一盯这些的梢的勾当。鲁王谋逆之前,郑奕就干的这些事,实是一个隐形的功臣。
  郑奕道:“好吧。诶,叔父想怎么安排?”
  郑熹道:“阿爹会让子璋参与一些军务,若阿爹一病不起,就由他来接手。”
  “他?这不是他的长项吧?”
  郑熹点了点头:“但他身兼四使职,勉强能守住。对敌之计已然定下了,只余执行。与其给别人,不如给他。至少他不会胡闹。”
  郑奕道:“那冷侯呢?怎么说也该轮到他了,就算叔父回来养病,朝中又不是没有大将!祝子璋,民政是一把好手,军事么也没显出有什么能耐。且我不是说他不好,就是心太软了。今日助他一臂之力,翌日他固然是会回报,但未必不会也回护王云鹤一二。诶,果然人无完人。”
  冷侯确实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郑熹道:“冷侯当然好,我们也要再多做些准备……”他没有再说下去。
  郑奕想了一下,道:“也是,冷侯的年纪可也不小了。”
  “愿苍天保佑,能够让阿爹没有遗憾。”郑熹打定主意,先不向皇帝上报这件事,暗中派良医到前线去,争取拖到郑侯完胜。
  郑侯的遗憾,亲生儿子太明白,那样的一个英雄人物,蹉跎了几十年,怎么会不想在生命的后半程再绽放一次呢?
  郑奕道:“王云鹤又病了,他要好好的,或许还有些公忠体国之心。”
  现在再提王云鹤的病,他也高兴不起来了。如果是王云鹤,应该不会借机生事要撤换掉郑侯的,别人可就说不好了。
  堂兄弟俩一番计议,只管拖延。
  岂料没过多久,冷侯便找上了门来。郑熹礼貌地接待了他,冷侯一身便服,状似随意地问:“郑侯有消息吗?”
  郑熹道:“正在备战,前线讯息没有那么便捷。忙得狠。”
  冷侯面色突变:“莫要瞒骗我!他已经病了!”
  郑熹脸色不变:“您从哪儿听到了这谣言?怕不是敌国奸细来动摇人心的吧?”
  冷侯对着这位丞相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他抬手指着郑熹道:“就你聪明是吧?中军大营有多少人?个个都眼瞎耳聋吗?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有嘴快的在京城里说开了,只有你还在做梦呢。”
  郑熹心中一惊,面上还维持着冷静:“怎么会?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冷侯冷笑道:“怎么不会?难道谁是六亲死绝、不会写家书吗?”
  两人对了一番讯息,才知道是一些将校写信的时候偶然透露给家人的。
  小冷将军一门心思要准备好突袭胡人,既是自己立功,也可借着功劳为自己的族兄冷平辉说几句好话,再为冷平辉求一个机会。他领命之后先是整军,又与祝缨打官司要补给。因祝缨在补给方面一向也不克扣,他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要求补偿,就只好磨。
  一番讨价还价,小冷将军又想找郑侯讨个情,再多要一点马匹——这个祝缨是死活也不肯多批的。这个时候用马都很紧张,小冷将军多了,别的人要用的就会少。
  小冷将军没能见到一个健康的郑侯,一见郑侯这样,他也不敢再闹了。回头写了信回来给冷侯讨主意。
  他因正事耽误了,所以消息晚了几天。
  其他没那么忙的人,比他更早发现了郑侯的健康状况。
  军中将校,有不少是勋贵家出身,往家里写封信、顺便送个信都不用自己派家仆,甚至可以借着公文驿路的便利回京。这样送信的勾当,当年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就与京中的郑熹使用过。
  冷侯嘴严,但这么多的人,总有嘴不严的。便是想嘴严,一听郑侯“可能”病了,也要担心自家人,要打听打听消息,与相熟的人商议对策。
  消息捂不住了。民间一丝风声也没听到,对于冷侯等人却不是秘密。
  冷侯对郑熹道:“你虽做了丞相,也不要卖弄聪明!你爹好好的,自然能够镇得住军中,让闭嘴就闭嘴。他一旦病了,你猜那些人会不会再老实听话、令行禁止?”
  郑熹离席起身,向冷侯长揖:“还请叔父教我。”
  冷侯略拿了一下乔,也扶起了他,道:“说不得,顶好是郑侯能够痊愈,否则就要做好准备。得想好怎么对陛下说。王云鹤又病了,诶,明日咱们一同面圣。”
  两人商议了一回,次日,冷侯也正常地上殿了。
  他们二人计划好了早朝之后要面圣说一说郑侯的事,岂料没等到散朝,便有御史出列,称听闻京中有流言,道是郑侯疾病。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先看了这个御史,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三十上下,挺拔站立。再齐齐看向郑熹,王云鹤病假,他是朝上唯一的丞相。
  郑熹把这个御史给记在了心里。
  然后不慌不忙地出列,对皇帝道:“前线胶着,军情瞬息万变,想是讯息不通,臣至今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
  皇帝道:“遣使去问。”
  “是。”
  有这一件事,旁的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很多人心里都闪过了一个念头:郑侯多大年纪了?此番出征还能活着回来了吗?
  太子也有这样的担忧,散朝后他留了下来想与皇帝聊一聊,不想郑熹、冷侯也留了下来。皇帝正想问战事,便将三人唤到近前,问道:“据你们看,此次战事如何?”
  太子尚未开口,郑熹当地一跪:“陛下,臣父实染风寒。”
  皇帝“诶”了一声:“你不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