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看得分明,祝缨不是行伍出身,经略北地不足一年,北地没有乱。非但没有乱,还安置了老兵、开垦了荒地,充实了北地的人口。
  在边境有战事的情况下,迁徙人口的同时还能维持秩序,可以说是相当出色了。
  郑熹在信中写道,原本郑侯的安排是让祝缨接手,那是不行也得行。现在朝廷要分兵,那祝缨就应该采取更稳妥的策略,仗,让冷侯去主打,祝缨只要能撑到秋收,不需要朝廷再补贴北地,同时能够有盈余,朝野就能更明白她的能干了。
  “梧州毕竟太远,地方偏僻,做得再好、名气再大,终究是二流。不若北地离京师更近、朝廷现在更关注,一朝有功,天下皆知。”
  郑熹对北地很是上心,北地四州没有流民流出,没用朝廷再拨钱粮赈济,还抽丁征伕为大战提供帮助。
  极好。
  在这种情况下,祝缨不需要再去冒险了。主动出击,赢了不过如此,输了反而有损祝缨的名望。
  郑熹叮嘱祝缨:守好城就行。
  到时候哪怕冷侯大胜,祝缨也转运有功。非打不可,就让郑侯留下的这些将校与新去报到的温岳等人按照当初郑侯的安排去打,祝缨自己居中调度,一定要保证她自己的安全。
  虽然有让温岳等人攒军功的意思,但是,不强求!先保证祝缨能稳拿到手的功劳,再说其他。
  祝缨看完,将信装好,道:“冷侯带走了一些人,如今我手上的兵马不多,正从北地招募新军,又调度将校、组建幕府。你来了,正好与金大哥一道训练新兵,适应一下,咱们再安排旁的。”
  温岳一口答应了,金良道:“北地子弟好带。”
  温岳道:“我与三郎相识二十余年,什么见外的话都不必讲,我知三郎不会苛待我。到前线是为立功,但也须得听节帅号令。好不好带,我都带。”
  他说得坦荡,金良还有点不好意思,祝缨道:“那就行。”
  温岳又问:“可是如忠武军一般?”
  祝缨道:“我可不知道忠武军是个什么样子,只管以朝廷的名义先征集三千人,他们的粮饷我以朝廷的名义发。本土人守土有责,却又容易形成地方上的势力。钱,得朝廷来发。”
  温岳道:“原来如此。好。”
  几人正说话,荆纲带着罗甲秀来了,温岳道:“那我先告辞了。”
  金良热情地带着温岳去安顿,他们与荆纲擦肩而过。
  …………
  罗甲秀被引入堂中,祝缨已从座上站了起来。
  荆纲向她拱手为礼:“罗府君到了。”
  祝缨向前迈了两步,对正在行礼的罗甲秀也是一礼:“罗兄。”
  罗甲秀见她客气,越发的谨慎了:“下官拜见节帅。”
  祝缨道:“罗兄客气了,坐。”
  两人坐下叙旧,祝缨知道罗甲秀的来历,人是朝廷给派过来的,祝缨让荆纲去接,更多人因为他的籍贯。
  卓珏极力促成许多南士钻到祝缨的翅膀底下,谋划能成,不是卓珏有多么的能干,而是祝缨也确实需要这样一批人。
  她对罗甲秀尤其的客气。
  这可是三位丞相都认可过的“青年才俊”,还是经过了地方上十几年的考验熬出头来的。
  祝缨问他路上辛苦,罗甲秀客气应答。祝缨又关心他的家人,罗甲秀也还是对荆纲那般回答。
  祝缨道:“公忠体国,殊为不易。你我是同年出京的,能在北地相聚也是缘份,今晚我为罗兄接风。”
  罗甲秀道了谢,又说:“那,下官明日便去赴任?”
  祝缨道:“稍等一下,拿来。”
  只见一个精壮短小的汉子用托盘托了些簿册过来放到罗甲秀的面前,罗甲秀道:“这是?”
  祝缨道:“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来之前,才叫他们摸过底。北地被胡人侵扰之后,户部吏部存档的那些东西都做不得准了。”
  罗甲秀起身,郑重道谢:“节帅对我如此推心置腹,下官唯有尽力任事,才能上报陛下,下安黎民,不负节帅所托。”
  祝缨道:“客气了,收下吧。明日我再派送你去赴任。我这里要用人,有些他们本地的子弟。今晚你也见一见,或可询问一下当地的风俗。”
  罗甲秀的表情舒缓了很多,道:“节帅周到。”
  “何必客气?卓珏,你送罗府君去驿站安置。”
  一个年轻人闪了出来,对罗甲秀一礼:“府君,请。”
  ……
  到得晚间祝缨在行辕设宴,款待新来报道的人。
  除了罗甲秀、温岳,又有新到的校尉五人,卓宇的外甥沈骥等年轻人,拢共二十来个新来的,行辕里热闹了起来。
  这其中有互相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互相介绍渐渐热络。罗甲秀冷眼看着,只见这里年纪最大的是金良,金良之下也就是温岳、荆纲。其余都是比自己年纪小的,而有三分之二的人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夹杂着两个十来岁的。
  有男有女。
  年轻!朝气!生机勃勃。
  哪怕是老人如金良,脸上也放着光,他们的眼睛里都带着希望。
  罗甲秀的眼睛里也渐渐映出出些神采来,借着酒意对祝缨道:“节帅这里好,同心协力,如此我等便可以专心做事了。”
  他背景不硬,最恨陷入党争,见祝缨在尽力淡化党争之影响,他是高兴的。他在上一任上,与倾向双方的同僚都起过争执。
  温岳不知道罗甲秀的经历,也起身道:“罗府君说的是,大家都在节帅麾下,当然要同舟共济!坦诚相待!”
  温岳白天与金良等人聊过了,祝缨手头的兵力确实不宽裕。两下分兵,祝缨又大方,冷侯要什么给什么。冷侯当然要为自己手里多攒点底子。祝缨做得体面,冷侯也不好当她是纯粹的冤大头,给祝缨留了差不多的人马。
  这个“差不多”是指没有漫天要价,不像跟别人争的时候拼命把别人家底给掏空。冷侯以老将的经验估算了一下,留给祝缨的人马将将够用。
  即,如果有意外缺员,就不够用了,没给祝缨留太大余地。
  祝缨也不慌。大战之后,郑侯就计划过从北地再征一些兵马做补充,已向朝廷报备过了。现在祝缨就拿着这个计划来顶上。
  金、温二人嘀咕了一回冷侯:“厚道,但不太厚。”
  罗甲秀一提,温岳就站起来表态,要为祝缨撑撑场子!祝缨不是行伍出身,温岳觉得自己得帮她。
  祝缨笑道:“好,明日你来,咱们再谈公务。今日破例,且饮一杯。”
  大家举杯,金良紧张地看着祝缨,见祝文给她斟的是茶,才放心自己喝酒。
  酒过三巡,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姚校尉有紧急军情!”
  众人只得停杯,祝缨道:“你们吃着。”她指了指金良、温岳二人,示意二人随她过去。
  她命人将信使带到了书房,余下众人也没心情吃喝了,开始交头接耳。
  信使给祝缨带来了一个消息:姚景夏那里的斥侯偶然听到的消息,胡相要奉“太子”趁着冷侯立足未稳之际,去突袭冷侯!
  温岳微惊,这倒真有可能。冷侯新到,与下面的将士还没熟悉,协调上会略显滞涩,反应不及时,让敌人有隙可趁。
  金良也皱眉。
  祝缨问道:“消息可靠么?”
  信使道:“斥侯是姚氏族人,绝不会被胡人收买的。”
  “他的胡语很熟练?”祝缨又问。
  “这……应该能听懂。”
  祝缨道:“探明!若是讲的胡语还罢了,胡人,说着官话,让斥侯听清楚了,再活着回来报信?”
  温岳道:“诱饵?”
  祝缨道:“不好说。兵事我不懂,人情还是略知一二的。冷侯新到,难道我对大军来说就不是个新人了?胡娘子,把青君和项安叫来吧。”
  须臾,祝青君、项安也从席上赶了过来,与她们同来的还有一个苏喆。
  苏喆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祝青君道:“你……”
  苏喆踢了踢地面:“快进去吧,别让阿翁等急了。”
  祝青君一入书房,便被温岳上下打量,金良道:“你见过她的。”
  温岳见祝青君一身戎装,道:“这……”还是个女孩子呢,也太危险了。
  祝缨道:“青君,给你一件事。”
  “是。”
  “你明早就动身,带上人,往北去探查胡相的动向!”
  “是。”
  温岳终于忍不住了,道:“三郎,这一个小娘子,也太危险了。”温岳承认,祝缨手里使出来的女人也有能力,但是战争?
  祝缨道:“你以后就知道了。青君,能做吗?”
  “能!”
  “项安,她的补给,你来盯。”
  “是。”
  “去吧。”
  …………
  祝青君与项安出了书房,苏喆迎上问道:“怎么样?”
  “派了我差使。”
  “哦,那要好好准备。我才得到一个很好的水囊,比你现在用的那个结实还轻便,我去拿给你。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项安劝苏喆道:“小妹,你……”
  “我知道,我不能出事儿,出事儿家里就要乱套了。我好好活着,就是一件大事了。”
  祝青君道:“那,我去收拾了。”
  “我陪你。”
  三人到了祝青君的房里,她现在有自己的一个房间了,西墙上却供着几个牌位。“獠人”没有供奉牌位的习俗,连文字都没有的族群,牌位还是在被祝缨特意教习过官话、文字之后才仿着有的。
  牌位上一个一个的名字,都是“祝”字开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祝青君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换了盂中清水,再上香。
  项安与苏喆也拈了一回香,项安道:“她们会保佑你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