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了皇帝的手书,非常简短的“旨意”,让祝缨即刻返京。陈放对祝缨使了个眼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祝缨接了旨意,道:“便是要动身,也要明天一早了,天使且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咱们就走。我这里的事便是能撂下不管,也得向骆驸马交代一声。”
  “晚辈没有催促您意思,明日就明日,路上快着些就好了。”来人说话有气无力的,看着腿还在发抖,可见赶路十分用力了。
  “不催促”“明天就走”“路上要快”,祝缨示意亲自送他去休息,一边走一边说:“京中出了急情?能给我交个底吗?不然咱们这么没头苍蝇似的,赶回去有什么用?”
  来人有些犹豫,祝缨耐心地看着他,来人走路有点飘,左右看看,低声说:“晚辈来的时候,陛下……病重了……”
  “啊?”
  来人面色凝重,道:“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看到我,就派我来找您回去。”
  祝缨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她将这人上下看了看,道,“你还能赶路吗?”
  “不能也得能。”来人苦笑道。
  “好。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
  祝缨甚至没有来得及给这人办个像样的接风宴,来人路上跑得太猛了,不但腿抖,走路像个鸭子,手也抖,筷子都拿不稳,索性在自己房里让仆人喂饭吃了。
  祝缨只得囫囵安排一些事务,连夜拜访了骆晟,留下赵苏、苏喆帮他,又留包主簿等人协助行辕善后,以温岳等人协调最后官军的安置——这些本是她打算花半个月时间亲自抓一抓的。现在只好放手。
  她甚至来不及召来顾同等人安排事项,只好给罗甲秀、顾同、姚景夏等几人写了便笺。又将一些事务写了简略的安置计划,一气忙到半夜,才匆匆睡了两个时辰。
  次日一早,她带着祝青君等人在金良的护送之下,挟着宣旨的使者,一行人骑马冲出了州城。
  来使以为自己就够拼命了。他虽不是出身特别高贵,也是自幼锦衣玉食,能下得了狠心吃这个苦,他觉得自己已然不错了,岂料一位“中年前辈”发起狠来比他厉害多了!
  祝缨在北地也没置办什么家什,回来也没带什么土仪,一昼夜便行了二百里,当天就把使者累得像条死狗,沾床就睡。次日一早,祝缨精神抖擞,吃完早饭略歇一歇就又催促上路,使者面如菜色,累得午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祝缨还劝他:“吃点儿,不然没力气赶路。”
  使者抖着手往嘴里塞了一筷子小炒肉,“哇”一声,扭头又吐了出来,抱着茶壶一阵狂饮。一边喝,一边摆手:“不、不成的,吃、吃不下去,您只管吃,不用理我。”
  终于,在他觉得自己会被累死的时候,京城到了!
  一行人风尘仆仆,祝缨终于发话,先在离京二十里的驿站里洗沐一番,养一养精神再好进城。
  一路行来,使者累得没精力管别的,祝缨却已经收到了郑熹、冷侯、陈萌等人从京城设法传来的消息——皇帝病了,但是已经有点好转了,前两天还召见了冷侯与丞相们一次。
  正因收到了这样的消息,祝缨才会在驿站里休息,否则,即使累死使者她也会拖着这个小孩儿的尸首及时进京的。
  眼下,她先把使者给摇精神了,再说:“既然已经到了,便先具本吧。否则你我这么匆匆而来,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又要传出什么谣言来了。”
  使者的手连日拉着缰绳,已经抖得像个筛子,喝粥的勺子跟饭碗一直没停地“笃笃笃笃”像是在敲木鱼。他苦笑一声:“晚辈……”
  祝缨看了看他的手,道:“没关系,手抖就手抖,可以解释,但是要写。”
  两人写了个奏本,派人送到京城,次日一早整束停当,一同进城。
  金良大声吆喝着:“把节帅的仪仗打起来!”
  使者十分服气,千里奔袭,你们仪仗还带着呢?
  ……——
  祝缨回京不比冷侯,冷侯是得到了完整的“大胜凯旋”的待遇,祝缨一路疾驰,又是事出突然,皇帝还病着,朝廷也没有心思举行什么盛大仪式迎接她。郑熹还没忘了要求摆一个简单的仪式,把祝缨给迎进城。
  冷侯自告奋勇:“我亲自去!”
  冷侯凯旋而归,晋爵为公,食邑也增加了,皇帝又赏赐了金帛,让他多荫一个孙子,很实惠。仗打得顺手,也是祝缨识趣配合,冷侯也要给祝缨做这个脸。
  他出面是很合适的,两人共同御敌,勉强算是“同袍”。冷侯带了一干将校出来,场面也还算热闹。连冷平辉的脸上也不再是阴沉,他因为最后一战,官复原职了。
  祝缨与冷见了礼,面上的寒暄过了,冷侯与她并辔而行,低声道:“陛下略好了一些,他还是信任你呀!”
  “诶?”
  冷侯道:“召边将回来,要么是特别的信任,要么是特别的防备。对你,是信任的。”
  祝缨道:“借您吉言。”
  冷侯道:“别不信,如果是先帝,或许还有说法,咱们这位陛下,质朴纯真。陛下当时第一想的是刘松年,接着就是你。”
  祝缨道:“当时就这么凶险了么?”
  “先是一日一夜不醒,再是接连七日不起,齐王也从宫外赶回来侍疾,一直没有出去。”
  “现在呢?”
  “昨天又露面了,时间很短。”
  祝缨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交换了眼色,都想到了先帝驾崩时的光景。祝缨心里全是不乐:多少人的心血,你们一个就是不死,一个突然要死,误了多少事。
  城门到了,两人住了口,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祝缨直接进宫面圣,从宫门到殿上,一路都有人点头示好,但他们都不太敢笑。
  祝缨迈上大殿的台阶,看了一眼侍立的禁军、宦官,禁军她不能尽数了解,但是皇帝亲卫还是都认识的,皇帝身边的宦官也都是熟脸——皇帝的近侍没有被替换,问题不大。
  她进了殿,适应了光线,舞拜。
  皇帝赐了坐,祝缨听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谢座坐下。
  “看到你来,我就放心啦!”皇帝说。
  他的气息有些微弱,白发也多了许多,眼袋特别的大。祝缨道:“陛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皇帝不想谈这个话题,而是说:“你这一路奔波,辛苦啦。”
  祝缨忙表了一回忠心,说自己听说皇帝病了,“五内俱焚”不敢说辛苦,现在看到皇帝痊愈了,才勉强放心。请皇帝“保重”,因为“北地渐平”,顺势简要说了些北地的情况。
  皇帝却不太关心的样子,听说一句“太平”,便摆了摆手:“知道了。”
  杜世恩觑了个空儿,低声劝道:“陛下,该吃药了……”
  祝缨便辞出去,皇帝道:“不要走远!”
  “是。”
  皇帝又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道:“卿有功!当赏!”
  皇帝很快下令,爵禄之类的先放一放,先赐给祝缨一处离皇城很近的房子,近到步行上朝都不会迟到。
  皇帝欲言又止,他突然病倒,自己也惊慌得不行,一醒就想着如何应对。思来想去,觉得现在的祝缨与先帝的刘松年比较像,这让皇帝安心。以皇帝的心意,祝缨顶好能值宿宫中,但是这不太合规矩。只好退而求其次。
  祝缨谢了恩,看杜世恩服侍皇帝吃了药休息,才往政事堂去。
  政事堂里只剩下窦朋一人。
  祝缨不动声色,先拜见窦朋。窦朋唇上的水泡突破胡须的覆盖冒了出来,他说:“终于回来了。北地自在,不思京城了吗?”
  祝缨向他说了北地的事,窦朋道:“你的奏本我这里都看了,你办事,再没有人不放心的。你收拾收拾,早日就回来上朝吧!”
  祝缨道:“呃?是。”
  窦朋恹恹地看了她一眼,道:“接下来可就不得闲了!冷侯能有假,你是没有的!”
  “怎……”她本不想问的,可是这里既不见王云鹤,又不见郑熹,就不对味儿。
  窦朋道:“王相公又病了,郑相公……今天早朝递的丁忧的奏本。”
  “啊?不是,怎么这么突然?”
  窦朋道:“他早就该丁忧了,当时是为了北地战事,如今你们都回来了,他当然要丁忧啦!从冷侯回来就有人上本,督促他早早回去守孝。他一走,压不住那些鬼。”
  郑熹在的时候,不但能够压一压冼敬等人,还能压一压郑奕等人不要瞎跳。郑熹一旦不在朝上,不能及时压制,由着郑奕、冷云等人发挥,窦朋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什么局面!
  王云鹤,同理。老头儿一病,不能上朝,就有人上蹿下跳,让郑熹也滚回家守孝。
  你一拳我一脚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祝缨道:“那我先去王相公府上探病。”
  “可别被打出来才好。”窦朋小有不满,王云鹤一病,冼敬等人因不安而躁动,可没少给他惹麻烦。
  祝缨道:“您说笑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没什么笑意,祝缨看窦朋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也识相地辞了出来。
  秋高气爽,蓝蓝的天,造物完全感受不到世人的愁苦。
  祝缨动了动脖子,抬脚往大理寺走去。
  大理寺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她回来了!施季行率众迎接,笑称“节帅”。
  祝缨道:“回来就解职啦!你不厚道,拿我开玩笑。”
  施季行笑道:“是高兴!您回来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
  大理寺上下都高兴,祝缨不在的时候皇帝突然疾病,他们一时没了主意。原本,祝缨离开两年,大理寺虽然不如她在时,但是施季行也很能干,一切运转正常,施季行也自认完全可以胜任。
  直到皇帝突然病倒。大理寺上下看着他,施季行第一反应是回家询问父亲怎么办。施季行才发现自己缺在哪儿。
  这节骨眼上,祝缨回来了,施季行也是松了一口气。
  祝缨先不问公务,与众人寒暄一番,告诉大家明天就回来上朝,众人便也不急着向她诉说了。
  祝缨接着去鸿胪寺,当面告诉冷云有关胡人的事物概况,掏出几张纸来:“这个一定要多看几遍,记熟了。朝上他们要是问起来,也好有得说。”
  冷云接了过去,笑道:“知道啦!才回来就闲不下来,你呀,劳碌命!要我说,你赶紧回家,能歇几天歇几天,现在不歇,接下来恐怕没功夫歇了!”
  “怎么?”
  冷云大大咧咧地说:“他们能再打起来你信不信?还有藩王,也不老实。”
  “老的小的?”
  冷云道:“那谁分得清?你去看看郑七吧,他啊……”
  “好。”
  祝缨又去吏部、兵部等处,告知自己回来了,因为回来得急,相关解职的交割容后再办。顺便和两处沟通一下,她还有举荐做官的人选。
  在皇城转了一圈,她才出去往王云鹤府上探病去。
  第377章 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