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微笑道:“知道鲁王家当年有多少人,他们的下场都是什么吗?”
  项安道:“那是大人办的案子,鲁王谋逆,但念在是先帝骨血,是阖家流放……可是,江湖传闻,他们流放途中被陛下派使者赐死了。”
  祝缨点了点头:“知道就好。你们把当年的后续传出去。再悄悄地往京城传一个消息,当年,有人活了下来。”
  项安与祝青君虽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都没有犹豫地说:“是!”
  祝青君问道:“只说有人活下来了吗?活的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还请大人指个方向。”
  “一个不甘心的冤鬼能说什么呢?明诏赦免死罪又暗中对兄弟下杀手的人,算个什么东西?”祝缨说。
  项安与祝青君道:“是。”
  “要传得不留痕迹。”
  “是。”
  ……——
  这大概是鲁王这辈子最有用的一次了。
  只消一天,京城里就传出一些谣言来。
  传说,皇帝刻薄寡恩,残害手足、虐待侄子,派人谋杀了已经定完罪流放的鲁王一家,连小孩子和女人都不放过,个个死状凄惨。
  描述得十分翔实,什么腹痛三日,哀嚎而亡。什么小孩子拖着断手断脚在地上爬行之类。
  鲁王,在京城的名声臭大街,全家没几个好人,仆人里坏人也很多。但是!鲁王的幼子,一个只有周岁的婴儿被这么残害,这就让正常人听不下去了。太过份了!
  皇帝不应该是天下道德的楷模么?外宽内忌,心思歹毒,不念手足骨肉之情,怪不得当年先帝犹豫好久不想立他当太子呢。瞧瞧,这一登基就这么对自己的弟弟。
  传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鲁王的一个儿子活了下来,为人所救,养伤养好了,最近回来哭先帝陵,要向祖宗告状带皇帝下去呢!
  流言以完全想象不到的速度传播开来,完全找不到源头,它传得太快了。许多人嘴上说着“鲁王也太冤了”,心里想的却是“皇帝没点儿人情味儿”。然后又添上一些自己的想法“怪不得前些年风调雨顺,这几年天灾人祸”以及“怪不得陛下之前病了”。
  宫外的舌头嘴巴在动,朝上的嘴巴舌头也没闲着。又是争吵的一天。皇帝想要强制把王云鹤的谥号给定下来,冼敬等人如何肯服气,据理力争,把皇帝气得拂袖而去。
  隔了一天,在宫外有宅子的宦官就听到了“鲁王家还有人没死,亲眼目睹了亲人死亡的惨状,哭号着回来要向先帝庙控诉皇帝无道失德”消息,他们着急忙慌地跑回宫里,将消息报给了皇帝。
  皇帝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坐挺了,只觉得屁股下的椅子要长出脚来,把他给踢下去了!
  皇帝死死地盯着杜世恩:“消息可靠么?”
  杜世恩道:“或许,只是坊间流言。”
  “流言?!!!”皇帝抬高了调子,“流言会说得如此恶毒吗?!京兆呢?抓……查……”
  一语未毕,太子求见。
  皇帝不耐烦地问道:“他来干什么?”
  小宦官道:“太子说有急事,听到了一些事。”
  “宣!”
  太子匆匆进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皇帝道:“有话就说。”
  太子只好吞吞吐吐地道:“阿爹,才听有人说,宫外有些流言,关于鲁逆的。”
  皇帝道:“你也听到了?!查!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
  太子急忙阻拦,道:“阿爹!当务之急,是平息流言。查访也要暗中来查,市井小民、无知百姓,最好听些奇闻怪谈。闹得越凶,他们越好奇。”
  “怎么平息?”
  太子道:“这……不妨召大臣来问?”
  宫门已经下钥了,皇帝却不管这些,把刘松年、郑熹、祝缨、李侍中几人召到了宫里来。
  祝缨正在家里与陈萌说话呢,陈萌的孝期眼瞅到了,今天来是为了陈放的婚事。
  王云鹤的死提醒了他,施鲲的年纪也不小了,趁着施鲲还短着,早早给陈放娶了媳妇儿过门来。等陈萌的孝期一过,家里就开始办这个喜事。
  “大郎的年纪也不小啦!我想着,一事不烦二主,还请你到施家为我说一说,如何?”
  祝缨道:“我本来就是媒人,责无旁贷。”
  正事说完,陈萌开始叹气:“王相公,不值得呀!最后这一本,他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呢?早拿出来,照着干,也不至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祝缨道:“再好的规划,也得有人来做。经是好的,就怕和尚不认真念。与其都把整本经都给了他们胡闹,还不如一点一点的教他跟着念。”
  “也对。”
  两人说着王云鹤,宫使来了,召祝缨进宫。两人对望一眼,陈萌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齐王要出巡?”
  祝缨道:“不好说,我去去就来,你自便。”
  “成,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儿,就在你这儿住下了。”
  “行。”祝缨说。
  她换了衣服,骑马往宫里赶。宦官收了个红包,一问就说了:“大人难道没有听到这些天京里的流言?”
  祝缨惊讶地问:“这些天?京里的?流言?”
  “鲁逆……”
  “啊?不是都结案了?”
  宦官道:“反正,您小心着点儿。”
  祝缨又塞给了他一个红包,问道:“你说详细一点。”
  进宫就不能骑马了,两人趁步行的功夫,宦官如此这般一说。祝缨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啦。多谢。”
  到了御前,除了李侍中,其他三个人对个眼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李侍中看着眼前的拼盘,连同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聚在这里。
  刘松年亏得是在皇帝面前,他忍住了,没骂皇帝。笑死了,国家倒了一根柱子,皇帝不紧不慢地抻着、只想着立自己的威风,等到有流言提到鲁王,说你“德不配位”了,才想起来“紧急”?
  郑熹倒是一脸的从容,心里纳闷:当年并不意外你杀鲁王,但当年没觉得你这么缺德啊!
  祝缨……流言就是她传的,她很久不自己干犯法的事了,今天只觉得自己宝刀未老。看着皇帝气急败坏的像条丧家狗,挺好的。
  只有李侍中,焦急地问皇帝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实在不想自己复述了,指了指杜世恩,由杜世恩问:“诸位难道不知道京中流言么?”
  刘松年说自己休致在家,不问世事;郑熹说自己在守孝,不问世事;祝缨说她在算账,不然明年朝廷该没钱花了,没功夫管流言。
  只有李侍中听到一点流言:“好像只有一丝风声吧?”
  皇帝怒道:“近日来京中流言横行,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祝缨心道:放屁,鲁王全家难道不是你让杀的?怎么就是流言了?我才让青君传了一天!哪里来的“近日来”?
  传得快是你活该,你这么刻薄寡恩,百姓心里你就是个坏人,他们就乐于传播你的坏话。你对王云鹤如此刻薄,他们当然愿意相信你对亲兄弟狠毒。
  你听不到百姓的哭声,就听听他们的骂声好了!
  郑熹道:“当务之急,还是将流言平息下去。”
  “怎么平?”皇帝问道,“刘相公,要怎么写一份诏书,言明此事呢?”
  太子急道:“不可!这不是越描越黑么?”
  刘松年道:“太子说得有道理。”
  皇帝问道:“那你们说,怎么办?!郑熹。”
  郑熹道:“不如用另一件事情掩盖一下?有了新消息,他们就不会管旧的了。”
  刘松年道:“那不过是扬汤止沸。”
  李侍中道:“确实,也难再找一件更惹人注目的事情了。”
  皇帝虚心地请教刘松年:“那要如何釜底抽薪呢?”
  刘松年撇一撇嘴:“流言不就是中伤陛下圣德么?就从这个入手。鲁逆是坏人,陛下是好人。”
  “不错!”皇帝拍案赞同,“祝卿,当年的案子……”
  刘松年忍住了没打他,祝缨又想打他了:“当年为早日稳定朝局,是陛下下诏,到此为止的。再翻出来,就怕又有不利于陛下的言论再说出来。”
  皇帝问道:“那怎么办?”
  李侍中道:“两样,一,鲁逆为恶,二,陛下圣德。”
  要证明皇帝的正义,除了不打自招式的歌功颂德,还得有旁证。刘松年早早地休致了、郑熹丁忧不上朝,并不想为皇帝负责,李侍中便将这几年朝廷做的好事都堆到皇帝的头上,准备明天上表。
  祝缨则说:“陛下,京城流言能广为传播,可见是有漏洞。京兆府自郑相公入政事堂,就没有京兆尹了,得有一个,好好管一管。”
  “不错!”皇帝切齿道,“自从七郎离了京兆,京兆就很不好!你们说,谁任京兆合适?”
  祝缨道:“此事,还应该问一问丞相的意见吧?”
  皇帝皱了一下眉,问道:“穆成周可以吗?”
  刘松年极不客气地:“哈?”
  郑熹一看刘松年在面前,也不吱声了,李侍中看一看刘松年的脸,也不敢说话了。为了王云鹤的事,刘松年必是憋着一肚子的火的,谁敢在他面前得意呢?
  皇帝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太子脸上一红,穆成周吧,他也不大看得过眼。
  祝缨装死。
  皇帝道:“罢了,我再想想。你们回去写奏本,明天早朝要奏上。”这说的是李、祝二人,他又好言对刘、郑说话,希望他们回去之后“安抚”身边的人,让他们不要听信流言。
  明暗两条线,皇帝认为自己安排得挺好。
  祝缨也觉得自己安排得挺好。
  要旁证皇帝是好人,那扶他上位的就也得是好人,当年宫变的时候,支持他的人也得是好人。比如,王云鹤。
  …………
  次日一早,李侍中带着熬红的双眼来上朝,皇帝眼带期望地看着李侍中。
  李侍中出列,奏了个近来京中流言都是无稽之谈,然后为皇帝说好话。说着说着,皇帝脸上带笑,李侍中忽然觉得不对味儿。
  我这不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其他的大臣多少都听到了一点流言,再看李侍中这样,也都打着哈哈。皇帝正在敏感的时候,也觉得不对味,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味。
  整个朝堂都尴尬得要死。谁还不知道你们唱的什么歌吗?大家都陪着演戏。
  李侍中越读越觉得自己这事儿没办漂亮,最后两段越说越嗑巴。终于把最后一句念完,一抹汗,低着头混回了队伍里。